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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前几天网上流传较广的一篇关于失独者的报道,作为“关爱失独暖心行动”的发起机构,我们特别希望有更多的媒体、更多的公众关注失独者的现状,关爱失独者的生活。我们也特别想告诉大家,报道中许多合唱团的失独者都将作为我们暖心行动的志愿者,参加11月14日在无锡举行的“为爱行走”活动。
他们将四人一队,携手完成15公里的越野徒步;他们要通过自己的行走,向更多的同命人传递力量和希望,帮助更多的失独者走出心理阴霾,走向健康阳光的生活;他们要为2016暖心年夜饭筹集善款,他们是2016暖心年夜饭的主人,他们要帮助更多的失独者能够在2016年的除夕之夜欢聚一堂,一起度过一个温暖祥和的春节。
感恩帮我的人啊/ 使我感受善良/
感恩伤害我的人/ 让我学会坚强/
“笑一笑!”宁老师手上弹着电子琴,抬起头,在两句合唱的间歇提示着大家。
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
感恩的世界有我有你/ 有我有你/
“看我!”老师举起一只手做抬升状,示意大家提气、合声,给这首《感恩》收尾。
有我—有—你——
“好!”最后一个音唱罢,60岁的杨秋国高声叫道。大家哈哈笑了起来,轻松的气氛在人群中弥散开。有人接话说:自己喊好啊?宁老师答:“只要咱自己唱高兴了就好。”
7月15日,周三下午,歌声和笑声起落在西城区阜外东社区的一间活动室里。来自煤矿文工团的女歌唱演员宁峰坐在电子琴前,情绪饱满。“绽开笑容”、“张开嘴巴”、“屁股往前坐”……宁峰不停地鼓励、逗趣,她给这个合唱团体所注入的活力和希望,堪比《修女也疯狂》中的女歌手迪劳丽丝、《放牛班的春天》中的马修老师——所不同的是,她并非这个合唱团故事的主角。
坐在宁峰对面的,是23位相互熟识的中老年人。这个业余合唱团正在进行暑假前的最后一次活动,一切都温暖而轻快,并无特殊之处,直到其中的一位成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收起了此前活动室里最后的零星几声笑。
这个中年女人将挡在脸前的歌谱放下,露出妆容精致但看起来处在崩溃边缘的脸。她指着一个在场媒体记者的摄像机镜头,声音略颤道:“我跟周围的人都说的是,我的孩子出国了。我不愿意(被曝光)让大家知道我没孩子。”
女同伴们发出恍然大悟的慨叹声,纷纷劝慰;刚才还兴致勃勃的杨秋国则突然黯淡下来,对这个他再熟悉不过的故事背景默不作声;宁峰赶快招呼着这位“卢姐”坐到摄像机视野的盲区去,但对方坚持表示要先行离开。她走向活动室的的门,脸上极力维持着礼貌的微笑。“不用!不照不就得了。”一位女成员劝解的话音刚落,卢已经带上了门,将媒体记者和气氛骤变的合唱团关在了身后。
沉默。片刻后宁峰低声问:“没‘走出来’呢?”
其他22位“失独”父母面面相觑。
两个小时的歌声和笑声散去之后,这些成员将离开这间活动室,回到他们各自失去了独生子女的家中。“卢姐”的出走提醒着他们,即使是群聚时的快乐,也松散、易碎,不堪现实一击。
热心的大姐“班长”说,她自从2013年10月份合唱团成立时起,没落下过一次活动,因为它“给大伙儿一种高兴的心情,有助于从阴影中走出来”;但另一位年轻些的“小苏”忧心忡忡地说,快乐只是一种慰藉,“它能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的痛苦吗?不能。”
他们生于上世纪40年代末到60年代,结婚生子时已是我国计划生育政策全面推行的时期,所以只育有一子;然而随着他们的子女不幸因病因故离世,这些步入中老年、失去生育能力的父母面临着无后终老的前景。社会上称他们为“失独者”,他们称自己的群体为“圈子”。
此时这个叫做“爱心合唱团”的小圈子里,人们都收起了方才的笑容,包括最爱说笑的杨秋国。“卢姐”的做法和他自己家的情况一样——杨家的独子因病去世一年多以来,杨秋国的爱人始终对外称儿子“出国了”。被问起具体情况时,就把外甥女、侄子的情况拿出来改编讲给别人。
合唱活动还得继续。
“来,咱们唱歌。”宁峰照例帮大家调整情绪,“是不是又到了‘每周一歌(哥)的时间啦?’”她笑问。众人在她带领下,鼓着掌齐声起哄:“周哥!周哥!周哥!”
哄笑声中,从杨秋国的右手边站起来一位微笑的老者。生于1949年的周文瑞已脱去了多半头发,他待人温和有礼,声音轻而醇厚,是合唱团的男领唱。老周年轻时一直是厂子里的文艺骨干,退休后也在各个业余合唱队里串场。但直到2013年10月被老伴王淳玲拉到这里之前,他都不知道唱歌还有这样的“疗效”。
“到哪个团,都不像这个团。我不爱说话,到了哪儿都只是唱,唱完了就走。一到这个地方,哎哟,就觉得唱歌是次要的,欢乐是主要的。”周文瑞说,“所以总念叨着星期三,想着要去合唱团。”
王淳玲坐在合唱团的左侧一角微笑,她的丈夫在这个团里不断改变,唱歌时慢慢能够抬起头了,可以倾听同伴的故事了,还能与他人倾诉自己的丧女之痛了。
在宁峰的电子琴伴奏下,老周和另一位女领唱站到台前,大方地给众人表演了一首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歌声雄浑磅礴。场子重新热了起来,“爱心合唱团”重又变得欢笑晏晏。
合唱又开始了。
大家全体起立唱起了《长征组歌》。唱到一段急行军般的“战士双脚走天下”时,他们投入地随节奏摆动着身体,方才抱怨“快乐只是慰藉不能解决痛苦”的小苏,是摆得最厉害的几个人之一;卢姐也回来了。
“调虎离山”。杨秋国站在最后一排,声如洪钟。对他来说,合唱团里的两个小时,就是把游走在身边的猛虎暂时调开的须臾片刻。“回到家你看吧,一个个儿都是蔫头耷脑儿的。开心是在人前的,难受是自己的。”老杨说,“这种伤害,会跟你一生。你抚不平。”
收起玩笑的杨秋国,眼神凌厉。在奔波着给儿子看病的13年里,皱纹深深刻入他的脸庞。他的独子1983年出生,在高考前夕罹患绝症,耗去了280余万元治疗费后,在不到31岁生日时去世。他说,眼看着儿子一点点离去而无能为力,这经历更加煎熬人心。
与此同时,他还要在爱人面前“撑住了”。杨秋国说,好多家庭出了事以后夫妻就分手了,因为原来的纽带没了;很多人去找年轻的再婚,因为“不能无后”。“有多少个失独家庭,就意味着有多少条血脉消亡。残酷啊!我们什么文化?你无后,你不孝。”
在我国卫生部发布的《2010中国卫生统计年鉴》统计中,中国15岁至30岁的独生子女总人数约有1.9亿人;与此同时,这一年龄段的年死亡率为万分之四——据此统计,我国每年新增有7.6万个“失独”家庭,50岁以上“失独”群体日益庞大,全国的“失独”家庭数量,已超百万。
合唱团里夫妻成双出现的,是少数。周文瑞和王淳玲总是各骑着自行车并肩出行,在家时,他们以“小王”和“周”礼敬相称。
在位于西安门大街某条胡同的狭窄平房里,另有一只11岁的迷你杜宾犬往来穿梭在夫妇二人之间。某次集体出游前,宁峰这样动员王淳玲:“去吧!你带着狗,和周哥,你们一家三口住一间!”
周家原本的第三口,是夫妇俩生于1977年的独女。她在约18年前的一天出门后意外失踪。时间久了,老夫妻的伤痛被“磨得淡了”。“得有十年(走出来)。”周文瑞轻轻地说,“那时候我姐劝我,说你们老这样啊,不好,也得为自己今后做打算。可我只要看见稍微像(女儿)一点的人,‘真像哎’,马上能勾起联想来。”
周会唱歌,能弹吉他,曾是各项体育健将;王弹钢琴,对摄影、录音、计算机技术的研究更是不输年轻人。自从女儿走后,他们开始找很多方法来“分(散)一下”,参加合唱团是主要方式之一。
夫妻二人回忆起女儿来,总称“小孩儿”。
“小孩儿特聪明。拉小提琴,幼儿园就能上台演出。年底参加我们单位的文艺汇演,才四五岁。”王淳玲说。
“跟一个老师学完又考到少年宫里,后来在里面学。”老周补充。
“可能还能找着录像……”王淳玲眼泛泪光。
“行了行了。”老周打断了老伴。
“要是愿意找,能找到小孩拉小提琴的录像。觉得伤心,不想找。”
失独”群体不愿融入其他人群,只有寻觅同类来“抱团取暖”。
坐在合唱团座席最右手边的,是第一次来参加活动的周湘亨。这位64岁的“阳光联谊群”(QQ和微信)群主,网名“快乐”,圈内人称“快乐姐”。但少有人知道她的“快乐”如何得来。
“快乐姐”从位于房山琉璃河的家出发,搭乘两个小时的公共交通才到达西城区阜外地区。而在孩子出事之前,她原本是个住在和平门的老北京。她说,就是想离开那个环境,离开见面会聊天的老街坊老同事。
在距离河北省仅5公里的乡镇,周湘亨购买了一座旧村改造房。但和新的邻里之间,“快乐姐”也并不热络。“(我们当中)好多人跟自己家人、亲属都不来往,顶多过年聚聚。你到了亲戚家里边,人家的话题就是孩子,你谈什么?人家提了,刺激你精神;为了你的事不提,又影响人家情绪。”她说。
失独群体最难过的就是这几个节,清明节、中秋节、春节,家家团圆,她们只有面对缺憾。快乐姐组织的联谊群中有个母亲的孩子骨灰是“海撒”,清明节,她们就一起到海上去祭奠孩子。那位母亲站在船头上久久呼唤着孩子名字,惹哭了一船的人。周湘亨说,同命人就这样过节。
一旦有摆脱“失独”的方法,群体里的人不会多做一秒停留。“快乐姐”的群里,有人在42岁又生子,就不在这群里了;还有个46岁的“失独”者做了人工代孕,生了个双胞胎,也退了群。“人一旦有了新的精神寄托,对这一段就可以忘掉了。”“快乐”说。
但能够逃出去的毕竟是极少数。
圈子外的现实,偶尔会钻透她们构筑的壁垒,带来刺痛。一次联谊群游至南方某城市准备就餐,店家得知她们属于“失独”群体,竟拒之门外,理由是怕沾染“晦气”。
合唱团里,年过五十的宁峰非常理解这个群体,但她的先生时有不满,话里话外担心“晦气”,宁峰告诉他“别信邪”——他们有一个20来岁的独子。
“我们那位也说,‘你这人有一股子劲,阳气很盛,能扛得住。’”宁峰说,“我没觉得晦气。她们时常来找我哭诉,一个人可以在别人面前把最痛最伤的事情说出来,这就很不容易了。”
又一曲唱罢。活动的间歇,大家三三两两地到室外去休息谈天。
比起合唱和文艺活动,“快乐姐”周湘亨向来更关心“失独”群体权益的争取。她以追问政府官员的语境问聊天的同伴:“一对一帮扶”的政策具体要怎么落实?“失独”老人在家发生意外谁来管?
“姐,我有一观点。”杨秋国凑过来说,“应该把对这个群体的关心,纳入到政绩考核中。这样才能减少群体事件发生的可能性。”
“我不赞同过激,”“快乐姐”接着说道,“要随时随地反映。有机会就说,这样才能引起重视。”
几人聊起了“五福”——“北京市第五福利院”。这原本是一座普通的老年福利院,此前曾传出要改为专供“失独”老人的养老院;6月,该消息得到了市民政局的确认,并配有北京市《公办养老机构入住评估管理办法》。
这是“失独”老人们普遍向往的一个养老解决方案。“让我们参加社会上的那些养老院,人家都是有子女的,天天来探望,对我们是种刺激。”周湘亨说。
养老是“失独者”关心的头等大事。杨秋国认为时间不会减缓“失独”者的伤害,反而会增加焦虑和无助感,就是因为担心无人养老,“身后事”空无着落。
“我们建议立法。有《计划生育法》,也应该有保护因计划生育造成失独的人群的法律,一直有这个呼声。”杨秋国说。
杨秋国觉得自己总是很幸运地“躲过”某些时代大潮的裹挟,比如下乡,比如下岗,但是计划生育他没躲过去——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将计划生育确立为一项基本国策。
“(19)81年结婚,83年孩子出生。想再要——其实当时已经有啦——跟单位提过,结果搞人保工作的同志说,可以呀。”杨秋国卖个关子,“他说,可以呀,但是得——按现在说法叫双开,而且还交罚款。这样的话,只能不要了呗。你要吃饭啊。”
据统计,计划生育政策让中国少出生人口近4亿。杨秋国觉得,个人为国家做出了牺牲,就应该像对待有功之臣那样对待他们。
9月9日,阜外东社区的这间活动室打开大门,“爱心合唱团”重又开始活动了。
“总念叨着礼拜三”的周文瑞,在社区大门外就跟各位老朋友挥手打着招呼;杨秋国见了谁都和对方高举起手来个“high five”击掌;上次中途“出走”的那位卢姐也来了——她之前还参加了合唱团的内蒙行。
一曲唱罢,宁峰从电子琴前站起身来,正色道,“合唱是人类最美的音乐。所有乐器都遵从‘十二平均率’,只有人声总是不跟那么标准——总是略高一点、略低一点,但这种声音是最好听的。
“所以我们要把歌唱好,从人心里发出来一种,感叹。”
(黄茜对本文亦有贡献,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杨秋国、周文瑞、王淳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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