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吉尔是如何对抗抑郁症的?

 

  丘吉尔有一句名言:“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丘吉尔之后,“黑狗”便成了英语世界中抑郁症的代名词。

  直到今天,温斯顿·丘吉尔还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像我们这些在20世纪40年代听过他演讲的人,有哪个人不觉得,自己能够逃过纳粹独裁的魔掌,还得多亏他的那份胆识;即使在全世界男男女女的眼里,他也是一个象征,是大勇的化身。但是,丘吉尔到底也只是一个人,跟我们一般人一样,有着相同的需要、本能、希望与恐惧。对于一个伟人来说,揭开其人性的一面,说他跟平常人一样,也有不完美的地方,也有瑕疵,并无损于他的伟大。

  丘吉尔虽然出身于贵族之家,又有社会地位,在他早年的生活中,却也有他一辈子想要克服、最后却无法如愿的缺憾。如果没有这些缺憾,他可能会更快活些、平凡些、安定些,但也可能就没有那么伟大。要是他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可能也轮不到他来唤醒英国的国魂。

  1940年,眼看英国一败涂地,换作是一个头脑清晰的领袖,可能已经宣布放弃了。政治领袖最惯于唱高调,即使选举大势已去,或自己所支持的政策已经无力回天,不到最后一刻,他们还是会向支持者发出希望的讯息。在1940年,任何政治领袖,尽管内心已经彻底绝望,多半还是硬着嘴皮子为英国人打气,只有一个人,了解并面对过自己内在的绝望,反而能够在那一刻接受残酷的现实,也只有这个人,知道如何在绝望中抓住一线希望,在敌人团团的围困中,斗志反而燃烧得旺到了极点,能够将悲情的现实转化成大无畏的话语,在1940年那个风雨飘摇的夏天,支撑住我们,不至于倒下去。丘吉尔就是这样一个人,正因为他终其一生都在跟自己的绝望战斗,只有他才能够告诉别人,绝望是可以战胜的。

  一如其先祖,第一位马尔波罗公爵,丘吉尔也长期罹患忧郁症,并不时发作。要了解他的性格,这一点千万不能放过。他把忧郁症叫做“黑狗”,而这也正是他自己的绰号,由此不难想象,他跟忧郁症还真是形影不离。在与忧郁症的对抗中,丘吉尔大半辈子都做到了坚持不懈,但年老体衰加上脑血管硬化,最后还是使他放弃了抵抗。苟延残喘的最后五年,他忧郁得一蹶不振,以致莫兰爵士为他作传都不得不留了一手。活到九十岁,对丘吉尔来说,毋宁是命运对他残酷的作弄,因为那只曾经驯服、听话的“黑狗”,最后还是击败了他的斗志。

  在大人物当中,饱受忧郁症折磨的,丘吉尔并非唯一一个。在性格上,歌德如此,舒曼也不例外,叫得出名字来的还有一大串,包括雨果、伍尔芙、马丁·路德、托尔斯泰。非凡成就与忧郁性格之间的关系,仍有待深入探讨,但几乎可以确定,对某些人来说,忧郁症就有如一条鞭子。当忧郁排山倒海而来时,整个人陷入幽暗的谷底,让人感到精疲力竭,完全失去活动能力。因此,为了避免掉入这种悲惨的状态,在尚未错乱到无可救药之前,病人非得强迫自己去活动,不让自己有片刻休息或放松,如此一来,反而成就了大部分人无法完成的大事。这一切都只因为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停下来也就完了。到底有多少人的伟大成就和忧郁症的频频发作有关,我们无法确知,因为一般来说,多数人都将这种事情掩饰得很好。

  

 

  丘吉尔正是如此,要他承认有忧郁症,门儿都没有。

  另外还有几个问题有待厘清:第一,忧郁症的频发跟遗传究竟有多大关联;第二,童年环境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即使以遗传学发展到今天的情况来看,这些问题仍然没有答案。不过说到丘吉尔的个案,若说这两个因素都脱不了干系,倒可说是八九不离十。因为,就我们所知,在他的先人当中,至少有两个鼎鼎大名的人物,就是深受这种情绪恶疾之害,而且某些证据显示,他们还不是家族中仅有的受害者。罗斯在写到第一位马尔波罗公爵时,说道:马尔波罗的感受力特强,简直可以说是最敏感的接收器,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印象。十足艺术家一个,心情起伏很大,忧郁一来,冲动就跟着来,头一痛起来,什么事都不能做,他却必须百般强忍,以致这种习惯性的压抑根本就成了他的第二天性,却也正是其可贵之处。

  1705年,这位公爵写道:“过去十天,纷至沓来的绝望使我烦到了极点,我甚至觉得,情况如果再继续个十来天,铁定可以把我给整死。总之,我已经不耐烦活下去了。”这种不耐烦,在他的书信中也常常提到:“我沮丧到了极点”,“我的至爱,可怜可怜我,爱我!”虽然我们可以说,在巨大的压力下,很多男人也会写出这样的句子,但马尔波罗公爵可是当时响当当的军事指挥官,居然如此摆荡于悲喜之间,实在出人意表,而亲眼目睹的历史家还不只罗斯一人而已。丘吉尔自己的观察则是:“有时候,他大胆得过了头,有时候却又谨慎得离谱。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心态,从彼到此,说变就变,一点也不含糊。”

  丘吉尔的另一位先人,他的父亲伦道夫爵士,也有着相同的性情。关于他,罗斯是这样写的:做起决断来,虽然又快又有力,但他的判断却不怎么可靠,总是一厢情愿又冲动,最要命的是,缺乏耐性。要是耐得住性子,一切都会上轨道得多。他生就艺术家的脾气,用今天的心理学术语来说,就是躁郁轮替——飙起来的时候,精神、精力都飙到最高点,荡下去的时候,情绪、信心都荡至最低。这种起伏不定的节奏,有创造力的人都会表现出来,尤以艺术家为然。这种强烈的艺术气质,我们不仅在他身上观察到,也在他儿子的身上看到。

  凡是具有艺术天分的人都会表现出躁郁轮替,就这一点而言,罗斯显然是错了,因为在这类人当中,有些人在性情上完全是另一种类型。倒是对丘吉尔的诊断,罗斯却没有看走眼。

  在这方面,另外还有一个人也值得一提。这个人也叫温斯顿·丘吉尔,是第一位马尔波罗公爵的父亲。这位忠心耿耿的保皇党,在国王的人马兵败于东德文之后,退隐乡间,专心著史,撰有《分享不列颠:论岛上诸王之生平》。对这位先生的个性,我们所知虽然不多,罗斯却有如下的描述:“郁郁寡欢,就跟那些仕途不得志的读书人一样,读书写作多少让他得到一些慰藉……他的精神可没被打败,浇不灭的热情在作品中熊熊燃烧。”晚出但却更有名的温斯顿,在官场失意时,采取的策略居然如出一辙;当一个有着那样性情的人,无法身居要津,在对抗忧郁症的威胁时,我们还真要感谢创造力为他们提供了最有效的利器。

  布伦丹·布拉肯说,最后面的七个马尔波罗公爵中,有五个患有忧郁症。此一说法,虽然布拉肯说资料是取自罗斯的著作,但在后者的作品中似乎很难予以证实。总之,这种更替性精神病的性情,亦即情绪极端摆荡的倾向,看来确实是遗传给了丘吉尔。

  搁下丘吉尔的遗传问题之前,不妨来看看他那副天生的体格。说到体格与性格,尽管不是必然有关,其间的瓜葛却也不能完全排除。人的体格结构与外形,遗传的因素大于环境,心智模式则不同,抚育与教育的影响要大得多。人天生的体格虽然会有某种程度的改变,基本上还是遗传的印记。

  丘吉尔的生命力显然极强,活到了90岁。80岁时,逃过一次心脏病发作、三次肺炎、两次中风,外加两次手术。他一贯吃喝无度,烟抽得极凶。直到古稀之龄,很少听他喊过累。然而,这种异于常人的体魄,却不是来自一般人那种天生的强健。说起来,他反倒是生就一副弱不禁风的体格。莫兰爵士这样描述道:“在学校,我看到的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男生,总是受欺、挨打;长大成人了,还是身材矮小,骨瘦如柴,一双手细白得像个女人,胸口无毛,讲起话来吞吞吐吐,有点结巴。”

  1893年,丘吉尔一封发给桑赫斯特的信是这样写的:“我这副该死的烂身体,一累起来,简直一天都撑不过去;但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应该会长得强壮一些。”身高不过五尺六寸五(约1.69米),胸围三尺一,按照桑赫斯特的标准,他根本不及格。诗人布伦特1903年认识丘吉尔时,形容他“小头方脑,其貌不扬”。他一贯精力充沛,有时甚至不免毛躁,可不是因为天生身强体健,而是人小体弱激发出来的那股子心劲。年轻时就喜欢冒险,在法国还差点儿把命给丢掉,鲁莽起来,害得旁人也身陷险境,无非都是要表现自己有多么勇敢罢了,但那绝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一种补偿作用,想要证明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勇气。

  人人都免不了会害怕。但是,体格生来强壮的人通常比较笃定,也比较不当一回事儿。丘吉尔胆大过人,但比起那种天赋体健而具备的内在优势,他的勇气却又更胜一筹。就读中学预备学校时,男同学拿板球砸他,吓得他躲到树丛后面,这次经历成了他记忆中难以忘怀的羞耻,早早就痛下决心,绝不再示弱,也绝不再输给别人。18岁那年,在表兄弟与兄弟的追赶下,为了不被逮到,奋不顾身,从桥上一跃而下。那一跳,足足有29尺之高(约8.8米),结果摔裂一个肾脏,三天昏迷不醒,卧床将近三个月。丘吉尔这种“匹夫之勇”可说全来自一种决心,为的是要克服先天的体格弱小,这就好像古希腊时代的德摩斯梯尼,传说这位雄辩家之所以能言善道,全是因为要战胜自己的口吃,是一种意志力的表现。

  节选自《丘吉尔的黑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