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心微课-36】刘新宪:在哀伤中延拓爱的疆界

 

 

2019/07/17/星期三/暖心微课堂

同命人生


 

各位同命兄弟姐妹们:

 

很高兴能和大家在微课堂上交流。

 

感谢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为我安排了这次微课堂。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刘新宪,在十年前,我唯一的孩子离开了,他叫刘丹。

 

丹还活着的时候,我在美国一家高科技公司从事管理工作很多年。在失去儿子以后,我一点点从商场中脱身出来,一方面做些企业咨询的工作,另外开始注重哀伤研究,并通过了美国哀伤咨询学员的考试,与国内学者合作写哀伤科普的文章,写作和翻译相关书籍。

 

近代哀伤研究显示,科普是哀伤疗愈的重要途径,已经融入了近代哀伤疗愈的各个主要流派,所以,中国有很多工作需要很多人投入进去做,这也就是我目前正在做的工作。

 

今天我要讲的主题是《在哀伤中延拓爱的疆界》。

 

 

以下全文4295字 , 预计阅读时间24分钟

 

01

最深沉的爱 – 来自墓地的启示

 

墓地是生与死,已知和未知这两个世界最具有象征性的界面 。

 

在西方,人们对墓园似乎并不那么忌讳,你时常可以看见有人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下,坐在那儿陪伴着自己已故的亲人读书,也可以看见孩子们围着亲人墓碑奔跑嬉笑玩耍。有时还会看到有人在墓园里晨跑。

 

小时候我特别害怕墓园,但自从我的孩子丹在十年前埋葬在我们家附近的墓园 – 永生园之后,我对墓园的感觉开始发生了变化。在我的心中仿佛生长出一条根系,把我同那个埋葬着我亲爱的儿子的墓园联结起来了。

 

这么多年来,只要不在旅途中,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看望丹。后来我发现就在丹的墓碑附近,还有另外三个年轻的生命也安葬在那里。

 

这些孩子的父母几乎也是每星期都会过来。我们彼此见面时会礼貌地打招呼,但彼此从来不问这些孩子发生了什么。每次与他们相见,虽然我们并不交谈,但是在相互对视的眼光和微笑中我们可以感到一种安慰和理解的温暖。这种特殊的安慰只能来自于有着这种特殊经历的人,这种安慰不需要任何语言。它就在彼此交换的眼神中,在彼此鼓励的微笑中。这种安慰来自于他们熟悉的身影,它使我们感到我们并不是孤单和唯一的有着这种经历的父母。这种安慰还来自于我们看到他们对自己孩子的那种深切的爱。那种爱像一个无形的网络将我们连在一起。

 

在永生园,我们看到居住在附近的家人通常每年都会过来两三次看望逝去的亲人。惟有失去孩子的父母几乎每周都会过来,年复一年。甚至下大雪,他们也会挖出一条雪道去看望自己安息的孩子。

 

在丹左边大约三十米处有一个小女孩的墓碑,她是在两岁半时夭折的。她的父母每周都会来看她。如果她还活着的话,现在,她应该十三岁了。(其实“如果”也可以是一个美好的憧憬,即使它并不可能发生)后来女孩的父母又有了自己新生的孩子。那些孩子有时也会一起来看望他们早逝的小姐姐。那些年幼的孩子无忧无虑的笑声给墓地带来了活泼的生命力。在不同的季节或假日,他们都会放上不同的玩具和可爱的小装饰,把那块小墓地永远打扮得像一个小小的梦幻世界。

 

在丹的右边十米处。埋葬着一个英年早逝的中年男子。那位晚年丧子的父亲,每个周六的清晨,都会在自己孩子的墓碑前放上二十四支深红色的玫瑰花。他每次都是一个人过来。从他的举止来看,似乎是一个企业高层管理人员。

 

在丹的正前方二十米处,安息着一名41岁因患癌症早逝的女律师。她的母亲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已经是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了。这位老太太是一个例外,她喜欢和我们说话。虽然她从来没有问过我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会经常不停地对我们说曾经让她多么引以为自豪的独生女儿。老太太住得很远,每次来回要开车两个多小时。但只要身体能坚持,她每周都会来。她总是把女儿的小墓地装饰的鲜花盛开,生机勃勃。在天气暖和的时候,她会在上午带着折叠椅过来,长时间默默地坐在那儿陪伴着自己的孩子,一直到傍晚才离去。现在那位老太太已经80多岁了。在过去的整个冬天,她没有来过。我妻子说,也许她的年纪与身体已经不允许她开这么远的车程来看自己的女儿。但在今年三月的初春,她又来了。墓前枯萎的花都收拾掉了,换上了美丽鲜艳的花束。她来的时候,我们不在。不知道是她自己开车过来的,还是别人开车把她送过来的。

 

还有,在一个稍远一点的地方,一个刻着小男孩名子的墓碑上有二个初生婴儿的小脚印,墓碑上写着“2013年4月16日至2013年4月30日”。那个小男孩在世上只生活了16天。在春夏秋的季节中,那个墓碑前总是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尽管那个小生命在这个世界上只存活了短暂的16天,但他也是父母的孩子,是父母生命中最宝贵的一个部分。

 

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们这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会这样做,包括我们的家人也劝我们不要每周都去墓园。如果我没有失去儿子的经历也许我也会无法理解。

 

很以前我曾经以为自己懂得什么是丧亲之痛,因为我的父亲就是在我的陪伴下安静地离开我远去。我为父亲的病逝感到哀伤难过。但我在理性上能接受它。因为父辈是我们的过去。我们知道父辈先于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经历了失去父母的痛苦以及对先辈的缅怀,会使人更加独立,更加成熟,更快地成长。这是人类社会新陈代谢的规律。但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无法想象在我们的未来怎么可以没有我们的孩子。我们如何能够自己去埋葬我们已经已经哺育成人的孩子,去埋葬我们的未来,埋葬我们生命线后面的下一代?它又何异于埋葬我们自己!

 

在永生园,我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使我相信,如果可能的话,也许每个父母都会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孩子的生命。因为父母对孩子的爱是如此的不同于人世间任何一种爱,它太厚重,太深沉,它将永远伴随着父母的生命,并不会因为漫长的时间河流的冲刷而有丝毫的褪色。

 

2

哀伤不是一种软弱

 

当我们失去了孩子,我们感到哀伤,会有很多不同的哀伤反应。比如说我自己,头几个月我没办法关灯睡觉,一关上灯整个人就惶恐不安;我没办法直视儿子的照片,只要一看到儿子的照片,几百张几千张照片像飞速快进的视频在脑海里飞转,我严重失眠,肠胃道紊乱,体重暴跌。

 

其实失去孩子的哀伤不仅仅只会是摧毁人的精神,他还直接打击人类深植于心灵最深处最原始的生命本能。

 

为什么失去子女父母的哀伤会如此沉重,它不是因为软弱无能,正相反,哀伤的本质是崇高圣洁的爱。正是因为这种爱,为了孩子我们会心甘情愿地付上我们的一切包括生命。这是人类的一种崇高的天性,也是人类社会在经历过无数次大灾难的洗劫之后,依然能够得以繁衍到今天的源泉。所以我们的爱有多深,我们的痛就会有多深,它完全无关乎于软弱。

 

正如同爱来自于人的天性,那么哀伤以及不同形式的哀伤反应也是来自于人的天性。它并不会因为伟人或平民,哲人或百姓而有所不同。即使是最伟大的人物,他们也无法躱避丧子之痛的打击。

 

马克思死的时候只有65岁,这与他的亲人离世有关,首先是他挚爱的妻子燕妮离开了他,二年后,一场更致命的打击,是他最心爱的长女的死去。马克思给她起的小名叫小燕妮。就在小燕妮死后的二个月,马克思躺在安乐椅上在梦中离开了人世。恩格斯在葬礼的悼词中说,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停止了思想。

 

著名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六十四岁时,失去了心爱的女儿,三年后,他最钟爱的孙子死于肺病,他写信给朋友说:“我发觉这令人难以忍受,我不相信自己曾经历过这般忧伤,也许我自己的疾病使我感到这是很大的打击,我现在只会做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基本上,对我来说任何东西都已失去了意义。”在另一封信他写道:“我在生命中寻找不到快乐。”弗洛伊德并没有很快死去,他是在八十三岁时,请求医生注射吗啡后平静死去。

 

再举一个例子,最近已经开始为下一届总统竞选而到处演说的前美国副总统拜登,在三年前,就在他已经开始了总统竞选的巡回演说时,他的儿子意外身亡。在丧子之痛的打击下,他马上退出选举,他需要时间疗伤。

 

所以失独父母不要为自己的哀伤反应感到自己不正常。相反如果没有哀伤反应才真的是一种不正常。记得有一位失独母亲在孩子去逝后,每天都要去孩子的墓地看望,她担心自己是不是疯了。其实这很正常。这次我们翻译了一本书,今年十月份会有新书发布会。该书原作者叫珊蒂,她大儿子因脑膜炎在十六岁突然死去,在后来的三年里时,她几乎每天都会去儿子的墓地。这是因为受到一种巨大的母爱所驱动。

 

到了后来,我们去墓地看儿子,已经没有凄苦绝望之感。在那里,生者与死者可以展开灵魂的对话,可以继续心灵的沟通,我们会将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和他说。我们会回忆往昔欢乐的时光,会告诉他,我又梦见他,就好象他仍然和我们在一起。这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是一个没有悲苦的看望。每一次去墓地就如同与一个纯洁灵魂的相逢,如同一次自我灵魂的净化。

 

哀伤不是人类的软弱。心理学家说,哀伤是爱。也有人说,哀伤是爱的代价。

 

3

爱的真谛不仅只是眼泪

 

2018年春节期间,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制作暖心音频时,毛爱珍老师让我为音频写一个前序。在那个前序中有一段话,直到现在依然很适应我的心境。

 

我们感到痛那是因为我们的爱没有消失,而且它永远也不会消失。

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爱有多久,痛就有多久。

爱是人类最古老最原始最深沉的情感,它在本质上是高贵而神圣的。

我们感到痛那是因为另一个宝贵的生命依然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我们不必恐惧害怕这种痛。

我们应该如同呵护自己的生命一般去小心呵护这份痛。

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从我们生命中取走。

尽管它有时真的很痛很痛。

但是痛苦并不是爱的最终真谛和永久结局。

爱可以让经历过泣血极苦之人依然可以带着疼痛前行。

爱可以让我们用更深刻的眼光去看尘世的转眼烟云。

爱可以让我们时时提醒自己要坚强自信自尊勇敢健康快乐地活着,因为这不正是我们的孩子所想要看到的吗?‍

哀伤和痛苦无可避免,但更重要的是,要从这场悲剧性的经历中去寻找爱的真谛。我们必须要学会去体会流淌在血液里的泪水,除了痛的苦涩,还有爱的甘甜;深刻入骨的除了创伤,还有美好的回忆。我们依然深刻地怀念逝去的孩子,但也要知道如何安置孩子在自己生命中新的位置。我们依然有时会对这个仿佛被颠覆的世界感到徬徨,但我们更要学会适应这个变化了的世界。我们依然会遇到哀伤的乌云,但也要学会如何透过乌云看到乌云之上阳光。

 

近代哀伤研究揭示,当丧亲者能关注他人的困难并去帮助他人时,他们能够更快地在哀伤中重新自我定位,重建对生命的希望和信念,并能在怀念中更健康更自尊地生活下去。

 

我爱我所生活的世界,尽管它不完美,尽管我历经苦难,但我依然爱她,因为那是我儿子曾经生活过的世界,那里有他生命的痕迹和无数美好的回忆。我相信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孩子身上善良的光芒,那就让我们继续延续这道光,照亮自己,也照亮他人。当我在为关爱帮助他人而付出的时候,我可以感到心灵的喜悦和宁静,因为,我能感到丹正和我在一起,他的生命正在发光。

 

就在我孩子忌日十周年的那个周末,我和妻子像往常一样来到墓地。在那里,我告诉儿子。爸爸通过了美国哀伤咨询学院的证书考试,爸爸还和一位非常优秀的中国学者王建平教授合作,为我国丧子失独父母及关怀者撰写了一本哀伤心理疗愈的书籍,同时还翻译了一本美国丧子母亲的书,介绍她如何在平凡生涯中走出深渊。亲爱的儿子,爸爸知道,关爱和帮助他人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你是爸爸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我所做的,不正是你所期望的吗?爸爸正在履行对你的承诺,把对你的爱延伸为一个更广阔的大爱,我亲爱的儿子。爸爸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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