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流汹涌的十字街头等她。这是上海初夏的傍晚,阳光质地金黄,半条大街都被涂上一层金色。正是下班高峰,人们的脚步显得匆忙。马路对面,一位背着蛇皮袋的异乡人茫然站着,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往前走;斑马线上一位妇人走得太急,把牵着手的孩子带了一跤;夹着公文包的白领、西装革履的房产交易员、头戴黄色安全帽的民工交错混杂,上海已经是一个外来人口混居的都市了。
“张老师!”一声清脆的叫声在身后响起。转身的工夫,她已穿越人流快速走到我面前。
她叫秋月,一名双相患者,也是我微信公众账号“渡过”的作者之一,陆续在公号发表了三篇文章。前两篇讲述她病中的生活,我知道她文笔不错;引起我注意的是第三篇,讲述她病情缓解后,到上海旅游,没想到来了就不想走;一边游玩一边向几个公司投递简历,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面试当天敲定了工作,接着找房子,和几位外地姑娘成为室友,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对于一名抑郁症患者来说,这是多么传奇的故事。我决定录用这篇文章,不假思索把标题改为——《上海屋檐下》。
后来,为写作本书,我特地来到上海采访了她。
劫后新生
对于秋月,我想了解她的治疗过程,但更让我感兴趣的是,她为什么会用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留在上海?
我了解抑郁症患者。且不说患病期间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即使临床病愈后,很多人也会有残留症状,情绪、动力、能力或多或少受到影响;而上海惯有“魔都”之称,常人生存尚且不易,她三十好几,大病初愈,囊中空空,举目无亲,怎么就敢放下既有的一切,孤身独闯大上海?是深思熟虑,还是一时的冲动;甚至,会是抑郁后的转躁?
听完我的一连串疑问,秋月忽然笑了,好像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她淡定的说,这个问题很多人看来不可思议,其实顺理成章。她原本就喜欢旅行,这些年,忙于求学、职场打拼、买房婚恋,一路向生活妥协,从来没想过照顾自己的愿望。总觉得人生还长,时间有很多,一切都来得及。抑郁症无疑是她人生的一场劫难,饱受病痛的折磨,曾经简单的愿望也变得遥不可及。病中的她发愿,如果能好起来,一定要去实现自己曾经想做却没有去做的愿望。
经过近一年的治疗,2017年春节过后,她病情稍见稳定,就一个人带药踏上了寻梦之旅。先到北京,然后青岛,最后抵达目的地上海。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并不容易,先得评估自己能否应对路上的状况,因为抑郁症急性期发作时,她丧失了基本的社会功能;其次是征得父母同意,毕竟还在治疗期,父母很担心她在路上能否按时服药。
“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它。”虽然是第一次来上海,她却觉得无比熟悉,好像这个城市一直在等待着她。没怎么费力思考,应聘、找房子、购买各种生活必需品,一个星期后她就在上海开始了新生活。
听到这里,我打断她的话,给她讲了我钟爱的毛姆的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中的一个故事:
在毛姆那个时代,伦敦有一位年轻的医生,才华横溢,前途看好,升职前夕到地中海做一次旅行。一天早晨,他乘的那艘货轮在亚历山大港靠岸,他从甲板上看着这座阳光照耀下的白色城市,码头上的人群,衣着褴褛的当地人,从苏丹来的黑人,戴着平顶无檐小帽的土耳其人,突然间,他的心境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好象晴天响起一声霹雳,又好像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感到一阵狂喜,有一种取得无限自由的感觉,就像回到了老家。他当时就打定主意,将在这里度过一生,于是就收拾行李登岸了。
“哈哈哈,”秋月笑了,“没有这么夸张,但我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亲切和安宁的感觉。病中各种症状太让人痛苦,我想把所有痛苦的回忆都留在过去,在一个新的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我问她:“你考虑过现实问题吗?比如,生活能不能维持?你的病刚好,这里又没有亲人,万一复发怎么办?”
她坦言:“我不会像过去那样,要把一切都计划好。现在我想做就做,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到来,就如同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得抑郁症。我经历了一次意外,庆幸老天让我满血复活,所以我很珍惜眼前的一切,一草一木,一饭一蔬。我更想抓住当下。”
她回忆,毕业工作两年后,在父母资助下买了一套公寓,开始确实高兴了一阵子,很快就觉得人生有了限制。仅仅20多岁,就被房子、感情套牢,终老于此,她不甘心。“那时也不是没想过出外闯荡,但一对比家的安逸,想到独自一人身处他乡,种种不安就把我的勇气吞噬了。”
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失去了一切:爱情、工作、金钱、名誉……她已经没有更多可失去的,曾经的胆怯与恐惧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解除了禁锢的自由,就像突破了人生的天花板。
上海的夜晚,华灯初上。吃完晚饭,我和秋月在街头漫步。她对我讲述了患病前前后后的事情。
…… (秋月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讲到这里,我和秋月都沉默了。我完全懂得秋月的感受,懂得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死亡会成为诱惑。自杀在根本上可以理解为防御的手段,当现实过于痛苦,自杀便是一种终极防御。这种防御最快捷、最有效,也最彻底;只不过,它带来的是毁灭。
秋月的叙述,让我回忆起5年前我陷入重度抑郁时的经历。我告诉秋月,抑郁症的一个特点是“晨重暮轻”,那时,熬过了一整个白天,晚上躺下,我的脑海里会出现各种青山绿水的图案,想象着自己沉入江水,顺流而下,流入大海……竟然会感觉到短暂的轻松。
“那你后来尝试过自杀吗?”我追问。
“不止一次,而且实施过,抢救过,没死成,所以现在很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要不然就没有机会见到你了。”秋月略带调侃地说,“经历过死,你才知道生的可贵。经过几次生死徘徊,把人生想得更透彻了,也就真的无所畏惧,要不然我也不会有勇气来闯上海。”
感谢自己的“不杀之恩”——这让我感觉到黑色幽默,同时内心泛起一丝酸涩。
…… (秋月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我是专门为采访秋月来到上海的。为节约时间,我在她的工作地附近找了一间酒店住下,想更切近地观察她的生活。但她给我的时间并不多,只能在下班后见面。这不奇怪,她刚入职不久,不能随便请假。
第二天上午,我要求她带我到她的公司看看。她考虑了一下,只答应带我到公司门口,不能进去。确实找不到好的理由。
这是一家香港人开的设计公司,有30多个员工。店面不大,开门就是街道,不过装修很有风格。经过公司时,她的老板正站在门口布置什么,她紧张地一声不吭,低头快速通过,而后告诉我站在那的就是老板。等我再回头,门口已是空空荡荡。
不管怎么样,在工作多年、经历了感情挫折、拥有过自己的住房之后,一场疾病让她回到原点,然后在上海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开始了新的生活。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我很想了解详情。第二天午饭时间,秋月从单位跑出来,我们边吃聊,她讲述了整个戏剧化的过程。
…… (秋月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听了秋月的讲述,我对她的担心减少了几分。她说的对,大城市竞争激烈,但是机会也多。只要有能力,能坚持,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临别前,我提出去秋月家看看。我记得她写过和几个合住女孩的故事,还想见见她们。可是秋月告诉我,她搬家了,搬离了市区,在远郊选了一个独居的房间。
我问她,是为了租金便宜些吗?她说不是,是为了一只小狗。
那是上班一个月后,她去吴中玩,在街头发现了一只被遗弃的小狗。它只有巴掌那么大,很乖地蜷缩在她怀里。看着它的眼睛,她知道她逃不过去了。
她想收养这条小狗,又有些犹豫,因为她有过一段伤心的往事。小时候她养过一条小狗,后来家里装修,妈妈把狗送人了,理由是小狗会把刚装修好的新家抓坏。她没有办法反对。
小狗是被套上头套用车带走的。几天后,谁也不知道靠什么本能,小狗找回了家。看到家人,小狗流泪了;她也流泪了。
几天后,狗还是被送走了,送到更远的地方。这次狗没能再找回来。现在它在哪里?怎么样了?她没再问,也不敢想。从此以后她再没养过小动物,她怕自己不能承受最终的分别。
讲述这一段往事时,秋月作了深刻的自我剖析。她承认自己性格中有逃避的一面,虽然保护了自己,但隔绝了情感的流动。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逃避成为她应对问题的行为模式。
就在那个下午,抱着小狗,她内心激烈地斗争,最终下决心收养这只小狗。我理解,这件事对于她不仅是满足了一个心愿,更是为了治愈。
…… (秋月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秋月的新家在上海远郊一座公园附近,视野开阔,站在楼上可以看见对面的绿荫。我们出了电梯,秋月从包里摸钥匙开门。大概是出于某种心灵感应,门内已经喧闹起来。一开门,那只小狗吠叫着,跳跃着,直立着两条腿,不住地往上蹦。秋月把小狗抱到怀里,贴在脸上。小狗的四爪上还带着小小的布套,她说这是防止小狗抓伤她特意做的。
当晚我告别了秋月。她的状态让我欣慰。在我认识的患者中,活得比病前更洒脱的,她算一个。不过,我还是有隐隐的担心。她的病,准确表述是“双相情感障碍抑郁发作”,其特点是容易复发。在异乡,她必然还有很艰难的路要走,要比常人活得更谨慎、更小心。
谈及此,秋月坦言,对于病情能否永远平稳,她心里也没有十足把握;而上海这座让人疯狂的城市能否容得下她,也还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将勇敢地生活下去。对她来说,未来的生活每一天都是探险,未知而迷人。
这几天,我接到她的电话,说在准备心理咨询师考试,将来想从事心理咨询工作,把自己病中的经验和所学知识结合,给更多同病相怜的病友提供心理支持。
我对她的这个决定并不吃惊。她几次谈到,因为得病接触了心理学,深入学习了许多相关知识,并从中获益。很多抑郁症患者康复后,都选择从事心理咨询,这可能和病中不断探索心灵成长有关系。
我忽然想到一句话:所有没有打倒你的,终将让你变得更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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