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3》节选】之十:无惧病耻

 

2017年6月1日,在老家一座大山的寺庙旁,望着山脚下白雾缭绕的村庄,林夕对我说:“命运给我的舞台就这么大。如果我生在更好的家庭,有更大的空间,我还会……”言毕默然。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和林夕相识,缘于文字。2016年11月,我收到她的来稿,长达2万多字。我花了半个多小时把稿子读了一遍。要知道一般的来稿也就两三千字的。

看完文章,我决定破例采用。一是因为真实,二是因为细腻,三是因为文章中流露出的叹惋和决绝。不对疾病有着切肤之痛,不可能写得这么真切。

文章结尾说:“现在的我每天吃七片药,躯体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焦虑恐惧还不时袭来。可我已经不再害怕,不再有强烈的病耻感。我要带着症状活下去,即使与抑郁终身相伴,我都要坦然接纳自己的病,接纳不完美的自己。”

这一段话,得来不易。这是林夕半生的感悟。她的前半生,就是从不甘心到接纳的过程。

她从小好强,源于童年的苦痛经历。9岁时,母亲去世,病因至今不明,据说是蛇盘疮。母亲留给她永远的印象就是歪在床上,一直歪到最后,浑身烂,烂到骨头架,痛苦死去。这是她一生的阴影。

奶奶拉扯她成人。她家里有父亲,哥哥,弟弟。农村的习俗是男人在外干活,女人在家做家务。妈妈有病,奶奶年迈,家里的女人只有她。从7岁起,她就开始伺候母亲,端饭。端尿盆。奶奶坐在炕上支使她做饭、做针线。

她有写作的天分,从小就写日记,打发痛苦和寂寞的时光。她记得她的第一篇“作品”,是10岁时写给叔叔的一封信,内容是:“二叔,快要过年了,奶奶向你要一袋面。”

家里太穷了。从小她就对自己说:快长大,快挣钱,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

10多年后,她实现了这个愿望。考上了大专,走出了深山,毕业后成为一名中学老师,端上国家铁饭碗,7年后还当上了学校的主任。

然而,就在她逐渐攀登到自己人生高峰时,她得了怪病,时为2010年——当时,没有人(包括她自己)知道她得的是抑郁症。

她所在的县城,是一座美丽的山地小城。四面环山,风景秀丽。但是这里的精神卫生服务水平不高,没有独立的精神专科医院。她的治疗走过很多弯路。

一是诊断。她以失眠起病,6年后,才知道自己得的是抑郁症。诊断错误,自然不可能对症下药。

二是治疗。那时的林夕,以及她的家人,没有人听说过抑郁症,当然更不懂如何治疗。6年间,她服药稍有好转就减药、停药,随后复发。反反复复,两度入院,痛不堪言。

三是社会的歧视。当初她住进精神病院,是别无选择。丈夫说:“你想好了,出院后你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说:“只要能睡着觉,我才不管别人说什么呢。”

出院后,她才明白丈夫的忧虑无不道理。同事来看她,小心翼翼的说着话,好像有意回避着什么。有爱开玩笑的同事,还刺激她说:“你可别爬上三楼往下跳,再犯病,我们还得拿两瓶罐头看你去。”甚至回到婆家,也听到家里人议论:“她到了我们家,对她这么好,什么也不用她干,为啥还得这病?”

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会活成什么样子?2017年5月30日,当坐上长途汽车踏上寻访之旅时,我想像着她。

在蜿蜒的山路中盘桓了3个小时,终于到了她所在的县城。此时已是中午,她和她丈夫在空旷的车站广场等着我。我终于见到了她:穿着艳丽的红色旗袍,面容清秀,眼睛清澈,眉宇间淡定从容。我有些不敢相认。

“先去吃饭。”她抢过我的背包,说。

到了城边一个“农家乐”餐馆,一桌人在等我,她一一介绍,这是她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她穿梭来往,应答机敏;神采飞扬,言笑晏晏。

我不禁疑惑:“这哪是病人呢。”

吃完饭,又去采摘。同去的有她的小妹,她的一位闺中密友;还有一位50多岁的女人,她们叫她“李老师”。

在樱桃园,她们如快乐的云雀,我则心神不定。回去的路上,我对她提意见:“我是来采访的,不是来吃和玩的。”

她笑笑说:“我这么安排是有用意的。我给你找的人,都是见证过我过去的人。李老师是我初中时的班主任,对我很好。小妹在我得病的时候,一有空就陪着我,开着车带我去兜风,想法儿让我开心。”

我问她:你是怎么让大家理解并接受的?

她的回答很简单:“我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好好地活着。如果我比一个正常人生活得还好,别人还能说什么呢?”

她对我讲述了她的家庭,以及她抑郁的经历。

…… (林夕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渡过3》节选】之十:无惧病耻

 

采访林夕的第三天,她邀集几个同学,和我同游她家附近的一段野长城。

这段长城位于县城西南30公里的崇山峻岭中。此地高山对拱,地势险要。明洪武年间,徐达于此设关,建城堡。万历三年(1575年),戚继光曾率兵由此出关阻击来犯之敌。

同游的几位都是她的初中同学。有闺蜜,也有的多年未见,是她病后联络上的。前些年,她忙于单位烦琐的事务,情绪起起落落。不期而遇的疾病,让她停下脚步,重新审视自己与家人、友人、邻人的关系。她加入同学群,成了活跃分子,安排给有病的同学捐款,组织同学聚会。这些同学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陪伴她渡过艰难岁月。

她还记得,一位朋友送给她一个花瓶,插了三朵盛开的鲜花,对她说:“每天看着鲜花,你的心情就会好起来。”她知道没那么容易,但她理解朋友的爱心,是希望她在荒芜的心园里,播下花的种子;等春天来了,就会开出美丽的花。

这是正午时分,烈日当头,山间别无游人。好在凉风习习,不觉得燥热。一队人沿着古城墙鱼贯攀行,完完全全地被大山淹没了了。

攀上山顶的烽火台,万里河山尽收眼底。她对我说:“人到了四十岁,要随着自己的心意生活。怎么觉得舒服,就怎么活。闲时出去看看山水,此时的山是山,水是水。山你可以看得很远,水你可以看得很清。”
…… (林夕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在和我的谈话中,林夕多次提到,在她工作的学校附近的山上,有一座寺庙。难受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去寺庙,在寺庙外一棵古树下看书。 

乡校、寺庙、古树,激发了我很多想像。采访的最后一天,我提出:带我去看看那座寺庙吧。

寺庙掩映于深山之中,山上是郁郁葱葱的松树。它离林夕工作的学校还有一段距离,去那儿,要穿过一片荒芜的原野。屈指一算,她在这里工作了14年。14年间,日出黄昏,她不知道多少次爬过这座山。她说:“我最喜欢在冬天爬这座山。寒风萧瑟,行人寂寂,暮鼓晨钟,梵音袅袅。山鸟隐于林,黄土裸于野。冬天的山,坦诚、真实、沉稳、包容!”

我能听出她的潜台词。十几年职业生涯的拼搏是艰难的。而这座山,对于心性敏感的她,无疑是一种抚慰。爬山对她不仅是锻炼身体,更为她愈合了许多人生的伤口。

“病的时候,我的心很灰暗,常常望着山沮丧地想,我的人生彻底完了,我再也不能爬山了。后来病好了点,我下决心继续爬。在大山的怀抱,我是一个孩子。”走向寺庙的时候,她对我说。

山上寂静而清亮,荒野无人,万籁俱寂。

山风呜呜地从耳边刮过。脸很冷,脚下很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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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过3》节选】之十:无惧病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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