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爱珍:一个母亲的涅槃
财新记者 盛梦露
 

       
        毛爱珍的人生以2011年10月25日为界截然分野。这一天,她挚爱的儿子因抑郁症离世。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为生活幸福而奔忙的母亲,多了一个沉郁忍痛、勇敢坚定,投身于公益慈善事业的人。


“儿子,妈妈一定不让人曲解你”

  毛爱珍在儿子尚于博曾经的房间里,摆满了他的大幅照片。照片上,尚于博迎着阳光,微笑着,俊朗而飘逸。

  三年多来,毛爱珍经常站在照片前,凝视着他,心里默念:“儿子,妈妈做的,你还满意吗?”

  儿子去世后,毛爱珍一心做一件事:建立发展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中国第一个专事抑郁症防控的基金会。儿子的房间变成了基金会的办公室。

  毛爱珍是湖北人,早年做过话剧演员,当过电台文艺编辑。后随丈夫到深圳发展,共创事业。但她告诉记者,自己此生最重要的事业,是儿子。

  儿子尚于博1983年出生,高二时在校文艺汇演中崭露头角,爱上表演,高考后上了中央戏剧学院。一家人也因此迁居北京。2005年,尚于博毕业,演艺事业稳步发展,每年有四五部作品面世,涵盖电影、话剧、音乐剧和电视剧。2009年到2011年,他接拍了《娘家的故事》《杜拉拉升职记》《瑶山大剿匪》等热播影视剧,正处于事业上升期。

  然而,这一切戛然而止。

  2011年10月26日,一个普通的日子。毛爱珍本要在这天外出,在她将要跨出家门的时候,踌躇已久的丈夫不得不告诉她瞒了一夜的噩耗:儿子尚于博永远地走了。

  一瞬间,“抑郁症”三个字猛然闪现在她的脑海。这是母亲的直觉。这三个字埋伏在她和儿子之间已有两年多。2009年5月的一天,毛爱珍开车送儿子出行。“妈妈,我得了抑郁症,”尚于博告诉她,但立刻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我吃了药已经好了。”

  当时,在毛爱珍的理解中,抑郁症就是“心情不好”。

  于是,“儿子,怎么样,你现在快乐吗?”“我现在非常快乐!”两年多里,这样的对话不断地重复,让毛爱珍感到安心。

  两年后,儿子的突然离去让毛爱珍不解:抑郁症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还会自杀?

  此时,尚于博主演的两部电视剧正在播出,陷入绝境的毛爱珍,心有忧虑——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以这样的方式离世,不知会引发怎样的舆论?

  网络上,猜测已起。有人认为尚于博是承受不了事业压力,太脆弱;有人猜想他为情所困;有人则猜测是因为家庭矛盾……这是毛爱珍最害怕的,她深知,儿子性格超然,这些猜测毫无根据。她发誓要弄明白儿子离世的因由,“儿子,妈妈一定不让人曲解你。”
 

“他并非厌世,而是病了”

  毛爱珍开始回望儿子。她查阅了他的电话记录,日记、微博、微信、短信,寻访他身边的朋友。曾经在她视野之外的尚于博逐渐清晰。

  尚于博第一次看病是在2009年5年29日,病历上写着“近一个月睡不着觉,情绪焦虑,有抑郁状态……”

  而后,他开始吃药,但药物副作用严重——“总犯困”“记不清台词”“思想也不能集中”。还有,就是“长胖”。看到镜头里浮肿的脸,作为一个演员,尚于博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除了用药,尚于博还努力用多种方式进行治疗,比如运动——运动能令大脑分泌多巴胺,这是一种抵抗抑郁的天然物质。尚于博坚持跑步,还制定了高强度的健身计划;定期看心理咨询师,写快乐日记,旅行放松……他慢慢好起来,似乎痊愈了。他与朋友一起在青海贵德的温泉里,开心得哈哈大笑,大声喊:“我好了!我好了!”引得旁人侧目。

  然而,好景不长。2011年的秋天,尚于博再次发病。他曾经热爱的表演已无法拯救他。他向曾经的经纪人兼好友彭珊倾诉,说他觉得不快乐,“一切都没意思。以前觉得演戏很快乐,现在也不快乐。怎么办?”

  他对彭珊说:“我大脑里好像有一个开关,被魔鬼控制着,‘咔哒’一下,开关关上,所有快乐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意义了。”他对很多细小的东西都产生了怀疑,似乎慢慢丧失做决定的能力。

  彭珊对财新记者回忆:“他开始犹豫纠结,不确定该拍哪个戏,甚至开车都常常迷路。什么事情都很难决定。他很多次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不坚强才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吗?是不够乐观才这么痛苦吗?’”

  2011年9月20日,他甚至有过轻生的想法。那天夜里,尚于博本要到彭珊家里参加派对,到了她家附近,却鬼使神差拐到另一个小区,上了楼顶。巧合的是,对面楼顶有个女孩正要自杀,楼下围满了人。“我突然清醒了,我在做什么呀!”事后尚于博向彭珊描述,带着后怕。彭珊劝他告诉家里人,但尚于博不愿让父母担心。

  彭珊安慰他,任何快乐都会过去的,任何痛苦也都会过去的。

  尚于博哽咽。

  然而那时,连尚于博自己都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痛苦——他的生活环境优渥、事业顺遂,又做着自己喜爱的事。

  不仅是尚于博自己,包括母亲毛爱珍以及他身边所有朋友都没有真正了解抑郁症,不懂得抑郁症其实是一种功能性、器质性疾病,不懂得尚于博的所有表现都是生理性的病症,而非精神空虚、意志薄弱。
 

艰难的自救

  在追溯中,毛爱珍才明白,三年来,尚于博一直默默地努力自救。

  即使在儿子病情最严重时,她也丝毫没有察觉。“他在我们面前总是微笑着,只说他快乐的事情。去世前几天,我们和朋友吃饭,他干净清爽地坐着,不说话,一直微笑。”她从儿子曾经的心理医生那里得知:“他是个极克制的人,就连向医生叙述内心的痛苦时都很平静;他在与常人无法理解的病痛做斗争,不是亲身经历,无法体会他的煎熬。”

  他天天健身。他的教练告诉毛爱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有意志的人,一般人5个都做不下来的动作,他一丝不苟地做了20个”。

  医生嘱咐他写快乐日记,他便天天记载:“我今天又看了一遍《海峡往事》爽!”;“健身完看着肌肉很快乐...”;“爬山时看到怒放的山花很爽,晚餐美味,很开心。”;“在川北草原上奔驰,郁气一吐而空!”

  “快乐是他的子弹,他要与抑郁症打一场只有他一个人的硬仗。”彭珊后来在纪念尚于博的文章里写道。

  没有人可以体会,他强逼自己做这一切,耗费了多少力气和毅力。

  2011年10月初,尚于博又和朋友们去青海、四川旅游。旅途中,信仰佛教的尚于博听说当地的一位活佛十分著名,一心想求见。但为了赶一场新闻发布会,他提前回了北京。

  此时,包括尚于博本人,谁也不知道,他已走到生命尽头。

  2011年10月23日,尚于博病情恶化。这天下午,他告诉正在四川老家的彭珊,他非常痛苦,六神无主,请求她为他走一趟,找到上次那位活佛求引领。

  2011年10月25日,这天他签的一部新剧开拍。最后一个电话记录临近中午11点,他和另一个朋友通话。朋友问他:“你在干嘛?”他说:“我在观景,我看到一片很美的景色。”

  他终于弹尽粮绝。

  就这样,从儿子生前好友讲述中,毛爱珍慢慢拼凑出他患病历程及病症的状况。再回忆儿子离世前两天与自己的接触,更清楚是抑郁症已控制了儿子健硕的身躯,他脑子已不能指挥行动了。

  2011年10月23日中午1点多,儿子主动到自己房间征求意见,有三部戏同时找到尚于博,他难抉择先参演哪一部,母子还以抓阄做决定。事后回忆,毛爱珍说,“当时不知道,此时他其实已经不能演戏了,但是他在挣扎,寄希望通过演戏来拔出抑郁。”

  2011年10月24日下午,毛爱珍开车送儿子去参加第二天首映的新剧的发布会,在车上儿子告诉她第二天就要开拍新剧了。儿子下车前,她捋了捋儿子额前的头发,然后,目送他走进演播厅。

  “儿子的离去,并不是他的选择,是抑郁症带走了他。”此时,毛爱珍已决心要为因抑郁症离世的人正名。

“在追溯中理解”

  毛爱珍在含悲忍痛的追溯中清楚了抑郁症对儿子的残害,但对抑郁症的理解尚未完成。

  她做了大量功课,走访了哈佛大学、南加州大学、北京大学等学府的多位专家,查阅了大量有关抑郁症的书籍、资料。“我要彻底弄清楚抑郁症。”

  慢慢地,她了解到,自杀是全球15至44岁的男女性的主要死因,分别居第三及第二位,其中80%自杀是由于重型抑郁症;抑郁症存在的历史比战争、癌症和艾滋病都长;抑郁症发病诱因非常复杂,与演员的职业没有必然的关联,任何人都有可能患病;抑郁症类型很多,病症千差万别,严重时会产生幻视、幻听、幻觉。

  她了解到,著名美籍女作家张纯如也患有抑郁症,在发病半年后,张纯如的父母以及三位精神科医生的共同努力都没能挽留住张纯如的生命。中国每年因严重的抑郁症“自杀”的达20万人。

  在搜检儿子遗物时,毛爱珍还发现了儿子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

  2011年10月21日,彭珊曾把帮助尘肺病人的公益活动信息转给尚于博,他立刻和毛爱珍准备了两大纸箱衣服。毛爱珍本想请人去邮寄,尚于博说:“不,我自己去。”

  毛爱珍回忆说,“我以为他只是寄了衣服,后来看他手机信息,他同时还寄了2000元给尘肺病人赵文海。” 22日对方回信感激他。尚于博回复:“不用谢!每个人都会有艰难时刻,帮你们其实就是在帮我自己,能为你们尽绵薄之力是我的荣幸!”接着他告诉彭珊,“帮到赵文海我很开心,以后凡是有这样的信息,你转给我,我要帮助更多的人。”

  “我要帮助更多人”。毛爱珍记住了这句话。

  她很认同友人曾说的一段话:“……有人跟我说,我们都是带了任务和使命来的,只不过我们现在可能还不知道……现在,孩子的离去让我们提早思考生死这个问题,如果因为孩子的付出,我们由此开始有了智慧,对于生命的认识灵魂的感知有了最终的答案,那孩子有多高兴啊,这或许就是孩子对父母最大的爱和报答啊,如果我们因为孩子的这份爱,由此获得新生,孩子的在天之灵也一定会喜极而泣的……”
 

践行儿子的夙愿

  “我从不告诉妈妈我的病情,我只告诉她快乐的事,高兴的事”“妈,我希望你比我更快乐!”“我要帮助更多人”……尚于博曾经的话反复地提示着陷入绝望的毛爱珍。她爱儿子,当这种双向的爱落空,她明白这份痛苦。因此,她不忍心这样悲剧再次发生。“要做普及抑郁症知识的工作,警醒世人防控抑郁症。”她开始有了念头。

  但此时毛爱珍还不清楚该如何行动。

  这期间,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境,在毛爱珍看来,犹如神谕:

  这是2011年11月18日,在上海。这是儿子走后毛爱珍第一次梦到他。她相识的一个僧人对她说:“你只有真正理解他了,他才会到你的梦里来。”

  后来,毛爱珍如此叙述这个梦境:

  “ 一开始,我和他爸爸在天上飞,追寻着他。下面是群山峻岭。很久之后落下来,在一个广场。有个舞台,都是鲜花围满,上面有横幅,写着某某基金会。我就想,这是演员做基金会代言……后来在一个房间,俊朗快乐的尚于博突然出现了,他很夸张地,一步两步三步,走到我跟前,把手一张开,嘣,紧紧地把我抱住了,抱的好紧,好久……”

  她顿了顿,说,“这种感觉,好像在说,妈妈,谢谢你,谢谢你理解我……后来,我对他说:爸爸妈妈决定了,我们要成立尚于博慈善基金会。他笑着点头,随即挥手,变出一束束绚丽樱花……”
      “曾有人跟我说,我们都是带着使命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现在,像有神灵的指引,这使命似乎越来越清晰,要做什么?该怎么做?渐渐地,我知道了。”

  此后,毛爱珍从头开始做起,整整一年“没有一天休息,没有一天不在流泪,却没有一次小病来袭,没有一点垮掉痕迹,没有一刻放弃自己”。

  2012年10月25日,尚于博去世一周年之际,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成立,理事长为毛爱珍。

  2013年4月,国内第一本“关爱精神健康,关注抑郁症认知手册”出版,至今已再版三次。

  两年多时间里,基金会已在全国举办或参与各种公益活动超过100多场,发放精神健康方面的书籍及宣传品达20余万份;尚善官网日均浏览量三四百人,其他宣传平台粉丝总量过万;尚善公益活动也有越来越多的媒体关注和公众参与……

  2015年8月25日,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正式发布了全国抑郁症援助地图,帮助用户寻找身边的心理救助机构,意欲构建全国抑郁症支援网络……

  曾经以为幸福已远离自己的毛爱珍,在公益事业中体味到超越幸福的活着的价值。

  “生命定格,使命向前”这是基金会的源起,也是毛爱珍的心声。儿子的生命在基金会的公益事业中延续,而她的生命也寻找到了更重要的意义。

  毛爱珍说,“是儿子用他的生命,揭示了我们两人此生的使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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