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中国科学院心理健康重点实验室教授)
污名化,英文是 stigma。就是赋予某个群体、某些人的一些消极的印象,而且我们通常把它叫作刻板印象,还有与之相关的一些歧视和偏见。
我们对心理疾病往往比对生理疾病有更强的污名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都会认为生理上的疾病,并不完全应该由自己来负责任。而心理上的疾病则是应该可以调控的:我应该能掌控我自己的心理、情绪、想法等。
因而,心理疾病患者具有很强的病耻感,觉得自己生病就是一种耻辱,一种无法对外界言说的东西。这种病耻感继而影响着很多心理疾病患者的求助之路。
那么,为什么人们会认为心理疾病就应该自己负责,生理疾病就不用?心理疾病的污名化究竟如何产生,它的存在基础又是什么,它又是如何影响着我们每一个个体的思维方式和情绪状态的?今天,我和大家一起聊聊精神疾病的污名化。
污名化的效应背后是人类的恐惧和不安
对于疾病的恐惧和厌恶,是人类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人类恐惧死亡,因而恐惧衰老。
这种恐惧和厌恶往往结合在一起,它们在人类漫长的进化生存中,具有一些适应的功能。比如我们讨厌食物腐坏的气味,因为如果我们食用腐败的食物,就可能造成健康的危险、生病、甚至死亡。而这种恐惧和厌恶的情绪,伴随着人来漫长的进化史,已经不仅仅存在在人的意识层面,它们更超越了意识层面,成为某种潜意识层面的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习惯。
心理学里有种研究方法叫内隐联想测验,主要测量人们的反应时长。研究者把一些词汇结合在一起,根据人的反应,判断人对于哪些词之间的联系更紧密。大量测验都证明人们对老年人和消极词的联系更紧密。这一点反映了人对衰老的恐惧和厌恶。
每个人都力求安全感。出于对自己安全和健康的担忧,人都会希望保持在更积极的那一面,离消极的概念远一些。这表现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社会心理学里有很著名的现象叫做:责备受害人,指的是很多时候当我们听说有人受害的时候,我们常会找出这个受害人自己性格或行为上的不妥,似乎在暗示说他罪有应得,他就该这么倒霉。
“不幸会非常随机地降临在任何人头上”,这样的信念会让人觉得太不安全了。人们情不自禁的想去指责受害人有错,而我可以通过避免这些错误感到安全。其实这也是一种污名化的效应。污名化的效应背后是人们的某种不安和恐惧。
污名化有难以改变的基础,但我们依然要努力去降低、改变
社会心理学里还有一个现象,对人的行为做归因时,我们对他人的行为会更多的归于是他的性格,对自己的行为会更多的归因于环境。所以当我们看到别人做了一件错事,会更多地担心他性格上有一些问题,轮到自己时,则会说是身不由己。这些现象背后都有一种保护自己、维护自己的倾向。
其实,这最大的原因在于我们对别人不了解,或者不愿意付出那么多时间来了解。社会心理学有一个概念叫做:刻板印象,指的是我们对某个群体,在没有太多了解的情况下就以偏概全,或者一些少数的典型的特点,也许是这个群体里百分之六十的人或者甚至更少的人有,我们就认为这个群体里的每个人都这样。随之我们就会对这个群体有偏见,甚至是歧视。
民族、种族、性别年龄都会产生偏见。比如说从年龄上,人们会说九零后如何如何,肯定每个九零后是有他自己特点的,这是一个非常粗糙的标签,很可能不适合于个体。但由于适合一部分个体,所以很多人会为了省下一些时间,就很表浅地使用这样的方式去描述某个具体的九零后。
因此,污名化既有难以改变的基础,又有可以改变的基础。难以改变的基础是人对死亡以及任何带有疾病色彩的事物的恐惧。但经过努力,污名化可以降低或者说被改变。通过更多的沟通,教育和了解,可以减少人们以偏概全,或者说错误的认识。
社会层面的污名化,已经内化为抑郁者的自我污名化
以抑郁症患者为例,社会对心理疾病的污名化,已经内化为抑郁者的自我污名化。这带给他们双重影响:一方面使得他们滑向更为严重的抑郁深渊,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的求助之路充满了阻碍。
抑郁者的主要特征是:情绪低落,对自己的评价很低。这种自我评价偏低和污名化中的自我污名化是有密切联系的。自我污名化就是一个人认同了社会上对这个群体的偏见,真的认为自己具有这些消极的特点。同时,这也体现了抑郁者对自己的不接纳。
抑郁者会想:我现在情绪如此的低落,是我调控自己、管理自己的失败;我不能够让自己有效的工作学习是我管理自己的失败。而过多地赋予自己责任与情绪低落、不希望被别人知道自己的情况是有关的。
我们的自主性有时候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大。我们要做一些正确的事情,有时是非常艰难的。一个真正知道要控制好自己的人,他会注意不让自己进入某些诱惑情境,会注意不仅仅自己来监督自己,还请别人来监督。也就是说他会利用很多比自身更广阔的资源来帮助自己。从这个角度来说,全靠自己、封闭自己,这种和病耻感有关的行为方式会使人更加脆弱。
有很多研究显示:当我们处于病耻感的影响中,就会减少很多有效的求助行为。一项研究显示,在抑郁的患者中只有 30% 多的人愿意求助。而事实上,求助的意愿和抑郁的程度是有关的,抑郁的程度越严重,一个人越不愿意去求助,这就是更大的风险。还有追踪研究显示,病耻感越严重,抑郁的状态也会发展的更严重。
从某个角度来说,病耻感本身就和抑郁症状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几乎可以说是症状里的一组特征。当一个人处在抑郁状态中,人际交往上会比较退缩,不太愿意见人,不太喜欢参加各种活动等。这时,他会觉得更孤独更缺乏支持,然后情绪可能更低落。同样,当一个人感受到病耻感,他会较少地吐露自己的问题,无论是找亲友还是专业人员的可能性就比较低。这进一步阻碍了抑郁者的求助道路。
人是社会的动物,来自于亲人朋友,还有专业资源的支持,对心理健康作用是非常大的。“我担心别人会耻笑我”、“我觉得和人打交道好累”,这些负面的人际期待都不利于抑郁的好转。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患上抑郁是一件丢人的事情时,他会觉得无论是去看精神科的医生,还是服用药物,还是看心理医生都是反过来证明自己有病……这些治疗过程就被理解成是负面的确认:我在治疗,所以我有病。
我必须强调说这种逻辑是错的,很多研究显示病的越重越不求助。另一个角度来说,一个人能求助,治疗的时候能听医生的话,无论是心理医生,还是精神科医生,这是一种能力。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这种治疗的过程当做是证明我有病的过程,治疗的越久证明我越有病。那么这种心态会极大的损害治疗的效果。所以说自我污名化影响治疗疗效。
污名化的影响:带给精神类疾病患者巨大的求助障碍
污名化最大的影响是带给抑郁者的求助障碍。它使得一个人不愿意去寻求帮助,不能采用最好的渠道和资源来改善自己的问题。
有些人会借口说:我觉得自己可以处理好自己的问题。即使它已经严重的影响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这个人还是坚持说我自己能搞定。这其实是一种借口,内心深处觉得心理问题不能依靠别人来处理,如果依靠别人来处理就证明自己很失败。
有些人不寻求专业帮助,理由是我的家人、身边人可以支持我度过抑郁期。社会支持很重要,身边有亲友支持是一个有利因素,但也要分情况。如果这个人身边有比较开明能体会他人情绪的亲友,他也能够去吐露心声,那么这也是一种很有益的求助行为。
有些人的求助障碍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于社会污名,在于家庭。有时候,一个人抑郁情绪比较严重,但是他的父母可能坚定的认为我的孩子没什么问题,我们不能去纵容和夸张他的问题,不然他会借机更娇气等等。
这些否认的家属有一部分是因为非常关心所以恐惧担忧,继而坚决否认。还有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生活在比较简单的阳光里,很少去多想烦心的事,对自己和他人的负面情绪比较迟钝,所以想不出你究竟有什么问题和烦恼。
面对问题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不承认问题,我们就没有办法着手去面对和处理。如果我们总认为问题在别人身上,而不是与我有关,我们自己就没有办法改变它。
在求助障碍方面,一个人的教育程度越高,越愿意开放性的接受一些新事物,越愿意广泛地利用有效资源。在性别上,女性会更乐于求助,男性会更拒绝求助。这可能和社会上对于男性和女性的刻板印象有关,男人需要像硬汉,有泪不轻弹。所以更多的男性接受了这种社会刻板印象的暗示,他们更难以放下自己的面子来面对困扰。
同时,污名化在社会层面上会造成一种广泛性的压力。有时候,如果身边有一些狭隘缺乏同情心的人,确实会给抑郁者带来很大的人际压力。
抑郁者可以如何降低自我污名化?
有很多的方法,比如说心理健康教育,能让人了解疾病和治疗的相关知识,比如说认知行为疗法、社会社交技能的训练等等。其中最有效的是认知行为疗法,它的核心是让一个人学会去觉察自己在一些感受和行为背后的想法,然后形成对自己的想法进行评估和检验的习惯。
一个人处于抑郁状态时,会觉得自己非常非常失败,不仅在工作方面是失败的,在做人方面也很失败。那么他就需要问自己:你真的很失败吗?有哪些证据证明我工作很失败、做人很失败?有哪些证据证明我其实做人还有可取之处等。
经过这种不断的反复核心训练,他慢慢的就会更能比较客观地看待现实,找到自己的自我价值,慢慢走出抑郁。认知行为疗法可以处理很多的生活中负面情绪。处理和污名化有关的内容是它的一种具体应用。
最后补充一点,如何能更加的自我接纳。除了认知行为疗法外,我们还可以做的是在适度安全的范围里进行一些有勇气的尝试。事实上我们所做的行为会反过来影响我们的感受。当我们越是不敢去跟别人讲自己的实际情况,我们就越暗示自己「真实的我,是别人无法接纳的,也是我无法接纳的」。但当你能够向别人吐露自己的情况,特别是负面信息时,其实你在传达「我虽然有缺点,但我仍然是有可爱之处的」。或者说我不担心我的缺点会使我失去这个朋友,也不担心这个缺点会使我无法接纳自己。
我建议可以在适度安全的范围里告知一些朋友或者亲人自己的情况,表达一些内心的真实感受。你这样做就是一个很有勇气的尝试,同时也在给自己积极的暗示。
如何减轻精神疾病的污名化?
从社会层面来讲,降低污名化,最主要有赖于信息的沟通,交流的积累,更多地接触这个群体。
污名化对应的群体都需要更多地被了解。这里媒体会有很大的作用,更多深度真实的抑郁者的故事,有利于大众深入的了解抑郁症,同时能减少刻板印象。比如说很多人都知道崔永元,他说出来自己曾患有抑郁症,做了很多科普工作,降低了一些人对抑郁的污名化。再比如说赵向阳,他走出抑郁后自己创办公众号,来宣传抗击抑郁症等。
一些好的知识,甚至是好的比喻也有利于减轻污名化的现象。有些人会把抑郁比喻成像感冒,像一朵情绪的乌云。这些比喻能够让人们觉得抑郁更加平常,而不是洪水猛兽。确实抑郁本身并不是洪水猛兽。
期待将来有更多体会过抑郁的人拍出电影、写出书、写出散文,更多地分享自己的内心。这样子是有利于社会把这件事情看得更加的日常。在做这些事时,需要抑郁者的自我接纳,做这件事本身也有利于自我接纳。
(本文配图为孔令钰所摄。)
(本文节选自夸父心理公益大讲堂第十一期讲座内容。夸父心理公益大讲堂是由夸父心理和中社社会工作基金会•心理援助基金向阳计划联合主办,目前已经举办11期,超过10000多人次从中受益。)
本文作者陈祉妍,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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