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为什么强迫症患者有最深刻的孤独?

过去一年,我有轻微抑郁状况出现,但导致我抑郁的真正原因是强迫症,一个折磨、困扰,或者说陪伴了我15年之久的病症。 

 

目前,社会上对强迫症的认知远不如抑郁症。强迫症仍被广泛误解,这也造成了我十五年强迫症中最突出的感受——孤独。

 

强迫之源

 

与很多精神疾病一样,我的强迫症与自身性格和原生家庭有着莫大的关系。某种程度上说,这几乎是命中注定。

 

首先来自于父亲的遗传。我的父亲已年过古稀,他敏感多疑,优柔寡断,极端情绪化;他的一生其实都徘徊在心理疾病爆发的边缘,在很多方面已表现出明显的症状。

 

自中年后,他几乎每年都会发现自己得了一种新的疾病:气管炎、心脏病、肺病……每年他都会针对新发现的病去看医生、住院,有时让医生都哭笑不得。但父亲从未自知,正是这种不自知拯救了他,使他没有在内心产生矛盾与自己对抗,将这些病症升级为更具毁灭性的心理疾病。

 

其次来自于父母的教育方式。与很多中国传统父母一样,在整个童年和青春期,父母对我的教育方式以苛责为主,尤其父亲常以一种近乎发泄的方式对我进行精神上的打击。他最喜欢说的就是“你什么都不是!”“你这辈子完了!” 这几乎成了他的口头禅。上一秒可能还其乐融融地聊着天,一旦我说了某些不对他胃口的话,他立刻就会变脸。

 

与父亲相反,母亲有着中国传统文化中最经典的形象:坚韧,勤劳,好强。她对自己的婚姻和家庭不满,也永远在寻求着出路。她年轻时在厂子里学过烧电焊,婚后又卖过雪糕和糖葫芦,后来又跑去学理发,自己开理发店…...母亲的一生从未停止过劳作。她只怀着一个信念:拼了自己这条命,也要给孩子们博个好生活。

 

这样的我,生在这样的家庭,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真不知道命运到底想讽刺谁。

 

感受强迫

 

第一次强迫爆发是在高二。在此之前,我已偶尔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或者怀疑在路上碰到脏东西会让我中毒之类,但都没有真正影响我的生活;而高二那次爆发,正式激活了潜伏已久的强迫病魔。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明媚。记得我对自己说,已经高二了,该收心好好读书了。于是我开始制定这一学期的计划表。制定过程中我越来越纠结,觉得无论怎样安排,都无法很好地顾及到每个学科。这种纠结很快演变为一种痛苦,我听不下课,做不了其他任何事,甚至连晚饭也没吃。这个过程中只要试图终止这个思路,头脑就感到巨大的压迫,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想下去。当晚自习结束、铃声响起时,我意识到,我的脑袋好像出了问题。

 

最开始那段时间真的是痛不欲生,最大的痛苦来自于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个人怎么可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呢?如果有些东西不愿意继续想那就不想好了,怎么可能控制不住呢?我是不是要彻底崩溃,变成一个失去心智的神经病呢?

 

这样的痛苦持续了整整一年半,这期间的思维强迫花样百出。比如不断地回忆确认、穷思竭虑、阅读强迫。更多的则是极其个人化的无法名状的思维强迫方式,比如突然觉得大脑中飘过的某个逻辑是“不舒服”的,然后花上半天时间去思考为何不舒服,怎样才能让这个逻辑更通顺,更“舒服”。

 

高三上学期结束,我从年级前十名掉到班级后三名;高考更是一场噩梦,首场语文我犯了阅读强迫,最终作文一字未写。余下的几场倒轻松很多,勉强考完也不再去想。

 

毕业在即,大家各奔东西,教室里一片狼藉。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不知是谁的书桌上,随手翻看着桌上一些课外辅导书,却在一本考前心理辅导中发现了“强迫症”这个词。

 

我“惊喜”地发现,这个所谓“强迫症”的症状与我竟完全吻合。那一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好了,我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毛病了,不用担心自己变成神经病了。

 

病耻感源自不能诉说

 

强迫症病友喜欢用这样一段话来形容强迫症的感觉:

 

人的大脑就像一台多任务运行的电脑,你可能在看一部电影,当你累了或不想看了,就会关掉程序或者最小化后台运行,去做其他事情。但强迫症就像是一个病毒,它会让眼前这个窗口永远在最前面,无法关掉!你仍然可以做其他事,表面上看起来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但只要稍微放松,焦点就会回到这个窗口上,持续占用大脑资源,让你精疲力尽,濒临崩溃。

 

是的,这就是强迫症最大的痛苦。因为社会的不理解、不认同,甚至是扭曲,加上病症本身难以解释,强迫症患者很难与他人诉说。他们绝大多数隐藏在日常生活中,工作、结婚,甚至看起来比常人还乐观开朗。这种巨大的病耻感,让强迫症患者陷入深刻的孤独。

 

强迫症本身并不会破坏人的基本认知能力,但随之而来的社会功能的损伤,却可能引发抑郁。正如年轻时的我,只是感受到强迫症的痛苦;而三十而立的今天,我看到的是强迫症带给我的持续的绝望。

 

以上所有这些挣扎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在外人看来我与常人无异,父母同学,没有一个人知道日常生活中我的大脑经历着什么,我又如何消耗心力来完成最基本的人际互动。

 

现在想想,如果那时能及时接受正规的心理辅导和治疗,我应该会有一个健康的人生。

 

与强迫同行

 

和所有强迫症病友一样,我用巨大的心力剖析自己,分析病症,试图找到自己的病根,定位它、隔离它、消灭它、战胜它,重获新生。

 

但这一系列行为几乎是强迫症的能量来源。你越要对抗它,它就越强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也就不再试图去解决它;随之而来的是那些强迫的逻辑和思维仍然死死盘旋在头脑中,影响着我的人生进程与选择。

 

除了偶尔小规模爆发,大学时光总体还是顺畅的。我正常地思考、学习、打游戏。毕业后,我独自一人去了上海。北人南下,诸多不适,在恶劣的环境中,我竟迸发出更多激情,对自己和人生第一次有了独立的思考,并暗下决心要勇敢追求自己心中的理想,不将短暂的生命浪费在乏味琐碎中。

 

那时的我比现在还穷,回忆起来,那可能是继童年后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觉得,我已经摆脱了强迫症的困扰。

 

但强迫思维其实从未远去,只是不会影响我的正常生活。2011年,我24岁,辞职创业做了一家电商服务公司。在这过程中,我不断重新认知自己,愈加发现哪些是真正的自我,哪些是成长中刻意为之的“我”,或者社会眼中的“我”。

 

三年过后公司难以为继,我却更清晰地知道了我是谁,也渐渐学会拥抱那个敏感、内敛、带着一丝怯懦,却有着坚定向往的我。遣散公司员工后,我很快开始了新的项目。因为进展并不顺利,强迫症再次悄然占据我的头脑。

 

强迫症仍然在,我知道这是一种不可逆病症。我仍在寻找着与它合适的相处方式,因为我知他不是我心中的魔鬼。他就是我,那个一直被忽视被否定被压抑的我。

 

还好,我还有很多爱好,在书本中,电影中,音乐中,我一次次给自己寻找出口。我一次次告诉自己,自己很棒,即使没钱,仍然很棒!

 

直到今天,朋友眼中的我仍是一个聪明开朗话很多的人。但我知道,我已沉默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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