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浴火重生】之十六:生命的复苏

(一)

人出生之后,自我保存的本能便开始运作。在自我保存和增强的动力的驱动下,儿童在环境中进行各种尝试,并产生出大量的经验。通过机体自动的评价过程,有些经验使他感到满足、愉快,有些则相反。儿童会寻求满足和愉快的经验,而尽量回避不满意、不愉快的经验。  

儿童寻求的积极体验中,有一些是受到他人的关怀、尊重而产生的。不幸的是,儿童这种受关怀、受尊重的需要的满足完全取决于他人,他人根据儿童的行为是否符合其价值标准、行为标准来决定是否给予关怀和尊重。

也就是说,他人的关怀与尊重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总是体现着父母和社会的价值观,罗杰斯称这些条件为“价值条件”。儿童通在与父母的互动中不断体验到这些价值条件,不自觉地认同和内化了父母的标准,然后为了获得积极的自我感受而竭力要达到这些标准,或者因为达不到这些标准而不停地自我批判。  

在《生命的重建》中,露意丝茜说:“他们每个人都嫌自己这样,嫌自己那样。……他们都会说:‘我不够好,不及别人完美。’……或者觉得自己做的事不够多,没有价值。”  

我在2005年6月接触到这本书,对我的成长有一些帮助,作者也强调导致痛苦的思想观念源于童年时的经验,源于童年时所有的错误教导和对待。  

她说我们可以不再跟随父母的思想和评价,我们“自己应该喜爱自己。……只要我们喜爱自己,种种不如意事,都会很快过去。”“为了改变,我们还要对着镜子,望着自己的双眼,说一些积极的、有鼓舞力的话,来振奋自己。……这样做非常有用,可以很快便有很好的收获。我自己就是一个证人,我曾经因此改变,因此得益。”  

于是我尝试着用积极的方式看待自己,强调自己的种种优点,但结果是失败的。这更多的是一种外部灌输,通过反复的心理暗示压制内心的负面感受、观念,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自我接纳。 

真正的自我接纳,应该是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而不再试图改变或克服什么。然后,“当我接受自己真实的存在时,我就会发生变化。……我们只有彻底地接受自己的真实存在,我们才能够有所变化,才能够超越自己的现有存在样式。那时,变化在不经意间就会发生。”这是罗杰斯从他的来访者和他自身的经验中发现的规律。  

但我们一直都渴望改进、完善,是因为我们内心深处是自卑的、恐惧的。我们绞尽脑汁、拼死拼活,都要达到自我观念中那些先验的标准:我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有变成那个样子我们才会接受自己,尊重自己,并深信只有那样才会被别人接受、尊重。  

我们当中的很多人,从小生活在表现不佳就会被父母惩罚的阴影之下:体罚、否定、恐吓,在家中很少有安全感。父母对我们的态度就像对雇员,我们只有照预定的期望达到各项生产标准,在家中的地位才有保障。既然我们从小在家里都没有安全感,跟人相处时,又怎么可能觉得安全呢?在这方面我是极其典型的,直到2007年我才逐渐挣脱这些童年经验的影响,这种挣脱是反抗的延续。  

为了寻求完善,为了完全解放,我有一种‘自我否定’的思想,却是它招致我最害怕的结果?宁愿失去一切,也不要“自我否定”!  

我害怕自然的行动,因为我没感觉到我喜欢我自己,有必要变成理想化的自我,也因为我(下意识地)相信自己能够完成“应该”,实现理想化自我。  

因为不安全感和不足感,常常将有用的认识,变成缓和焦虑的“应该”,将身外目标变成达到期望的手段,自己选择了被控制。看到缺点就要克服,看到优点就要追求。  

“将注意指向身外目标”是阿德勒教育治疗的一个关键点,他认为:“只有那些想为团体做贡献的儿童,那些兴趣不在自己的儿童,才能教会自己成功地弥补自己的缺陷。如果只是想摆脱困难,他们只会一直落在后面。……这是一个兴趣和注意指向何处的问题。如果他们朝一个身外的目标努力,他们自然而然会训练、武装自己以实现这一目标。(《生命》P23)”但将注意力真正指向身外目标是很难的,除非我们能够接纳自己的“缺陷”,能不能摆脱它都无所谓。  

“你觉得内在空虚,你内心感到恐惧,于是你试图占有东西\达到完美,以掩盖你内心的空虚/恐惧。这种情况一直继续,没有结束,而你整个的人生就浪费在积聚上面,浪费在占有上面。”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的生存状。  

看到优点就要追求,看到缺点就要克服,这种强烈的倾向支配着我的很多行为,这种倾向也是父亲教育强化的结果。他对我向来求全责备,随时会因为我的“缺点”或不足而批判、否定我。渐渐地我也开始这么苛求自己、批判自己,这已成了一种强大的习惯,不能容忍自己的缺点、不足。 

正确的道路,是接纳和忍受这些痛苦,不再认同那些父母传递给我们的自我要求、自我谴责,接纳自己的缺点、不足,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成长——就像罗杰斯发现的那个规律。父母的爱通常是有条件的,可是,一个人接纳自己、爱自己,竟然也需要条件吗?  

看到缺点就要克服,也出于另外一个原因,即我因缺点的存在而怀疑自己不能实现目标,因此我不顾一切地要克服缺点,以消除自我怀疑。父亲时常否定我的那句话——这么简单你都不会!——造成了我深深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因为这句话有一个自然的推论:这么简单你都不会,你还能做什么?这个推论一直不知不觉地影响着我,直到这时我把它揭示出来。  

看到缺点就要克服,也因为我担心缺点会阻碍我实现目标,尤其当这些缺点体现为症状的时候。这时我开始领悟:问题不在于我有什么缺点,而在于我不接受自己的缺点,认为它们阻碍了我,所以总想摆脱自己的缺点,以成为理想中的样子。我不接受缺点是自身的一部分,于是我和自己战斗!我将责任推到症状的头上,否认症状是自身的一部分,我保留了现实目标和理想化形象的可能性,从而使自己免于面对失败的可怕压力。  

(二)

2006年底,我做了明尼苏达多相人格量,测试结果中“疑病”一项的得分远高于其它项。之后我给一位老师写信交流:“昨天上课老师给我们做了MMPI,其中疑病一项极高,97分,这也是我的真实情况吧。疑病可能就是对生活压力的逃避,对生活力不从心时的一种防御手段。就我而言是这样,因为我还有很多很高的‘应该’,为了完成这些‘应该’我就得追求一个‘好状态’,这也是我长期自我关注的根源和表现吧。”  

“应该”是我们内心的指令,是超我对自己的要求/标准/价值条件,当我们达不到它们时,它们便开始攻击我们自己,其结果是毫无理性的自责、自恨、自轻自贱,或者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低落、不安、疲惫、焦虑或暴躁恼怒,完全不知道因为什么。正是潜藏在“应该”背后的惩罚性的自恨的威胁,使得“应该”成为一种真正的恐怖政权,所以我们总是拼命去完成“应该”,或者推卸责任。  

在父亲那里,每次“失败”我都会被谴责:“这么简单你都不会?!”不知不觉中我认同和内化了父亲的态度,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应该会”,不敢承认自己不会,不能接受自己普通的编程工作都做不好,于是我认为那不是真正的自己(状态不好/头脑混沌),认为正常的自己就可以,以我的智慧它应该轻而易举——只要我把这些困扰消除掉就可以了。这种防御使我免于自轻自责的压力,却使症状被病态地固定下来。 

在认识到这点后,我开始接受自己不能胜任编程工作的事实,坦然面对自己的“无能”,我不再像父亲那样谴责自己、驱赶自己,而是如实地接纳自己。我不再为如何获得好状态、如果做好工作而穷思极虑,而是顺其自然,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就这样,困扰我多年的、多年来我一直想摆脱的头脑麻木紧绷、思维迟钝的状况终于渐渐离我远去了。 

从2005年底认识到自己可能无力做好工作开始,对工作的放弃和执着经历过多次反复。大部分时间,我都努力要承担更多的工作,完成自己应负的责任和义务。这时我又来到这个关键点上,我选择了放弃这种义务,把自身置于对工作的责任之上,这个过程伴随着价值观和人生目的转变。  

弗洛姆说:“对自己的敌视往往是无意识的,都以间接的理性化方式表达出来。一种是积极强调自己的邪恶和微不足道,另一种是以良心或责任的伪装形式出现。……真正的良心是人格的有机组成部分之一,听从良心的命令便是肯定整个自我。”  

弗洛姆所说的“禁止他享受欢乐和幸福”,我称之为“权利条件化”:因为你还没有达到标准,所以你无权……,所以你不值得……,其中最常见的是对休息和享乐的禁止。我们“可能带着犯罪感去休息/去享受,也可能会强迫自己继续干下去,而这两种选择中的任何一种都对他无所助益。(《成长》P135)”唯一有帮助的,就是认清这个心理过程,从而脱离内化的“良心”或超我的控制。 

埃里克森认为,现代人的一切心理上的病态都是社会要求和人的本性不相适应乃至失调所致。社会要求与个体自身的需要和能力之间会出现不平衡的现象,这种不平衡给个体带来紧张感和矛盾冲突,于是产生“心理社会危机”。这种外在要求(大多已被内化为“超我”)与自身本性之间的冲突,就是每个神经症患者和许多“正常人”需要面对的根本的冲突,这时我们需要人本主义价值观的精神支持——只有存在另外一个参照系时,我们才可能对生活采取不同的态度。  

与社会主流的权威主义价值观相反,人本主义价值观强调人内在的价值与尊严,强调生命本身就是有价值的,认为人的一切不安的根源在于缺乏对自己的内在价值的认识,提倡无条件的自我接纳。这方面罗杰斯的著作让我获益良多,但弗洛姆的影响更大,他让我放弃了对内化良心的认同,放下了工作上的负罪感。  

弗洛姆认为:“只有首先尊重他人及我们自己的个性,有机成长才成为可能。尊重并培养自我的独一无二性,正是人类文化最有价值的成就,……除了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人自我外不应再有更高的权力。生命的中心和目的是人,个性的成长与实现是最终目的,它永远不能从属于其他任何被假定为更有尊严的目的。”  

罗杰斯也认为,这种原始自我的窒息是所有心理困扰的根源。他的治疗目标是帮助来访者放弃原本不属于自己的、经内化形成的观念,找回自己真正的愿望和信仰,“从面具后面走出来,做回自己”,只有这样人才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机能。同样地,精神分析也是重新发现自己和回归真实自我的过程。  

(三)

2007年4月,经历了两周的明显抑郁后,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好。5月中旬有几天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感,极像躁狂时的感受,于是我自行将怡诺思的用量减了1/3,一切正常。  

从2006年冬天彻底反抗内心指令开始,我变得越来越天马行空、随性而为,在工作上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兴趣和动力,看心理学书籍却如鱼得水,因而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需要转行。2007年6月我彻底放逐了内心的监工,不再执着于“我做的事不够多”,不再有负罪感,而是将工作中的空闲时间都用于研读心理学书籍,于是我的生命更加流畅起来。

另一方面,能够将精力投入到自我成长上,也因为我能够放弃对工作能力、对保障的渴求。我认识到事实上我确实无法做好编程工作,除了放弃,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不再活在对成功的幻想之中,我为了自身的成长而甘愿进入不确定性,甘愿冒险,我带着所有的不确定、不安全,一个片刻接着一个片刻地生活。(待续)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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