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罗杰斯曾说,到他那里咨询的人们,尽管各人的问题千差万别,但在这些差异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中心问题,那就是:“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怎样才能接触到隐藏在表面行为下的真正的我?我如何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
他说:“在这种对自我的找寻中,当事人一般都会利用治疗关系,来探寻、审查他自己的经验的各个方面,开始承认并勇于面对他经常发现的深层矛盾。他会逐渐意识到他的行为有多少是不真实的,甚至他的情感体验也有多少是不真实的,不是从他的有机体真实的反应中涌流出来,而仅仅是一种假面具,是他一直赖以逃避自己(逃避危险)的一堵避风墙。”
“他会发现他的生活有多少是被他虚构的理想自我所指引,而不是由他的真实自我所指引。通常他会发现自己只是根据别人对他的要求在生活,发现他似乎没有一个真实的自我,发现他思考、感受和做事的方式只是在努力地遵循别人给他规定的标准。”
罗杰斯还说:“对当事人而言,治疗是一种学习,学习去充分而自由地、毫无畏惧地接纳另一个人的积极情感。……当你发现接受来自另一个人的积极感受并不是毁灭性的,发现接纳他人并不一定会导致自己受伤害,发现和另一个人一起努力应付生活的难题,实际上‘感觉挺好’——所有这些,是我们每个人在治疗、在生活中可以得到的最深刻的启示。”
这些是我们在咨询中可以得到的最有益的启示。因为在某些被遗忘的时光中,某种亲近的关系使我们暴露于痛苦和明显的伤害,以致从那以后我们有了恐惧和不信任的爱——或者说,对别人的爱感到恐惧和不信任。因为对他人的恐惧和不信任,我们习惯于从情感中撤离,与别人拉开距离,或者倾向于向对方屈服。
成为的真实自我,需要学着接纳他人的积极情感,也需要学习坚持自我,在自己真实情感、愿望的基础上与他人相处,这自然会涉及到拒绝他人。这会使人体验到力量感,以及这样的行动再次失败,自己被环境彻底孤立的危险感。
还记得当我决心要活出真实的自己时,出于内心对未知未来的不安,我一遍遍地听着《Don't cry》,宣泄自己的情绪,内心满是对自己祝福和怜惜。我像一个慈爱的母亲一样安慰自己,鼓励自己走想要走的路。当我擦干泪痕放下双手,内心的悲悯仍然从脸庞流露,同事见了大惑不解:“你这什么表情啊?”
成为真实的自我,意味着表现真实的自己,放弃表里不一的伪装。这样的行为不胜枚举,比如在公司吃午餐前,如果我还在阅读重要的内容,我会拒绝同事的邀请,留下来继续看书,之后我还可以很自然地加入他们,或者叫他们一起吃饭,不再有任何负罪感——常常是这样那样的负罪感,让我们认为别人不会接受自己,使我们主动疏远了他人。
我按照自己真实的愿望行动,不去迎合别人,并没有破坏我和别人的关系。相反,随着我对别人的畏惧的减弱,我反而感觉到跟同事之间更亲近了,不再感到很深的隔膜,我对自己的这些尝试和变化深感满意!
成为真实的自我,也意味着如实接纳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与自己的每一面和平共处;抛弃种种价值条件,相信自己本身就是价值。比如我曾不再徒劳地寻求工作能力的完善,我在签名档中引用了卡夫卡的箴言:“人们为了获得生活,就得抛弃生活。”——换成我们熟悉的表达,其实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然而,置之死地,终究是一件很让人惊惧不安的事,因为未来变得完全未知了。放弃对外在成功的追求,需要相当大的智慧与勇气,因为失去外在成功直接意味着失去尊重和尊严的危险。童年时就被灌输的东西是很难被根除的,它们势必继续纠缠着那些想要挣脱的人们,包括权威主义价值观。
旧有观念的威胁是强烈的,置之死地,就意味着不再被它们驱使,而是与之直面相对,甘受不安的威胁,完全地活在当下。一直以来,我都是向着未来生活的,总是为了将来的需要和将来会如何而担忧。可是,总是想着一个“我”、一个“将来”,我觉得自己实在太累了!
(二)
2007年冬天,我感到“生活就是一场永恒沉重的努力,努力使自己不至于迷失方向,努力使自己在自我中,在原位中坚定地存在”,由此我完全能理解张爱玲的感觉:人生的快乐,尽在这一撒手之间。
或许这句话会让每一个“活得真累”的人,都感同身受。曾经,为了变成我“应该的样子”,为了自尊的生存,我无条件地、急切地追求,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变成那个理想的样子。现在,我放弃了实现理想化自我的可能性和努力,转而关注自己的成长。
“这就意味着将自己看做与他人一样的凡人,为各种艰难困苦所困扰。这也意味着要替自己负责,认识到应担负起克服一切困难发展自己所有的一切潜能的重任。之所以选择充满荆棘,是因为这使他感到他好像正丧失一切事物。他可以考虑选择这条健康之路,除非他变得更为坚强,抛弃在自我理想化中找到的那种病态的解决办法。”
“要大致了解治疗过程中的种种困难,我们必须考虑这个过程给病人带来了什么。简单地说,他必须放弃阻碍其发展的所有那些需要、驱力和态度:只有当他开始舍弃对自己的错觉以及虚构的目标时,他才有机会找到自己的真正潜质并加以发挥;只有当他放弃自己的自负时,他对自己的敌意才会减少,才能产生坚定的自信心;只有当他的‘应该’失去其威胁时,他才能发现自己的真实情感、愿望、信仰及理想;只有当他直面自己的冲突时,他才有机会达到真正的统一,等等。”
要想找到真实的自己,必先失去求得安全的、应该的自己。理想化形象已经开始破灭,渴望的世界突然变得不可到达,内心的强制标准早就让人厌烦,而新的生存根基又没有出现,人的生活必然处暗夜和迷茫。在一篇博文中,我曾经这样记录了自己的不确定感:过去,人们曾幼稚而认真地认为,自己能够实现要求,获得永恒幸福。现在,理性不存在了,人与奥秘直面相对。奥秘就是那么的不可解释:靠理智来求得解答的尝试是毫无意义的,想要求解的努力适得其反。
卸下防御的甲胄,内心感受到的威胁并不会立刻随之减轻,一时间它甚至变得更加强烈了,强烈得令人难以承受。幸好,还有前人的智慧为我提供指引和支持,我自身经历的深刻痛苦也激励我冒险前行——为了自身的成长和完整。
“不要惧怕尘世,不要惧怕贫穷、灾难、疾病,不要惧怕困苦和可恶的事,不要惧怕非议,不要惧怕伤害和虐待,——不要惧怕只能毁坏人的外表的东西,不要惧怕能够毁灭你身体的东西。惧怕你自己吧,——惧怕那扼杀信仰,因而扼杀你的本质的东西吧!”
在一篇日记中,我写道:我要知道,做到对内心真实、完全自发的生活是否是可能的!我再不要做一个虚假的人,再不要虚假地生活!总是在起起伏伏,缺少一种确定感、可控制感!
(三)
一直以来,我都在以内化的要求做着我应该做的事,现在我放弃了这些内化的要求,但我自己到底想要做些什么呢?怎样做才能真正有益于自己呢?我的困惑、失落和整合。
正如罗杰斯所描述:“如果一个人放弃了内投射的价值体系的监控,会发生什么呢?他经常会感到没有能力发现或建立任何其他的体系。如果他不再接受内投射系统的‘应该’和‘必须’、‘错误’和‘正确’,他怎么能够知道用什么样的价值体系来代替它们?”
“逐渐地,他体验到这样的事实:他在进行价值判断。这对他是一种新的方式,在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知道这种方式了。……他自己的机体(感受)提供了证据,在这样的证据的基础上他能够进行价值判断。他发现自己的感觉、自己的机体装置,能够提供价值判断所需的材料,并且持续地修正它们。”
“没有人告诉他自由和自然的行事是很好的,他惯常的方式是僵化的。……当他用防御的方式行事的时候,他自己的机体感觉到即刻的、短暂的被保护的满足感,同时也体验到长期保持监控的不满足感。他在对立的行动(想法)中进行选择,带着迟疑和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地衡量了这些价值。但是接着他发现可以让他的体验证据来提示他是否满意地进行了选择。他发现没有必要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价值观,通过他自己的机体提供的材料,他能体验到什么是令人满意的、有利于他的。他能在评价过程中增强自己的自信,而不是(束缚于)外在价值观的僵化的、内投射体系。”
“在治疗的早期,人们生活在他们从别人、从他们的文化、环境那里内化的价值观中。……随着治疗的进展,当事人意识到他们在试图带着别人的想法生活,而不是成为真正的自我。”
“(别人教导的)价值观念总是被接受的,因为它们被看做是维持、实现和强化机体的原则。……在治疗中,这种基础上发生的重组是那些个体体验到维持和增强机体的价值得到保留,与那些别人说对机体有益的价值分别开来。……在治疗中这个人作为当事人,根据更加基本的标准——也就是说,他自己的感觉和内在体验。”
“在治疗中价值判断的过程发生了改变。……个体从被评价者和他人的期望对行为、情感、思维的控制状态中摆脱出来,朝着依靠自己的价值和标准的体验状态发生改变运动,”
“当事人在进入治疗的时候,倾向于严厉地看待自己,感觉到或多或少的无价值感,很大程度上用别人设定的标准来判断自己。他有一个自我理想,但是把这种理想看做是与现存的自我相差很远的。自身平衡的情绪在向负性的那边摆动。”
“随着治疗的进展,他常常因对自我的批评感到更加沮丧。他常常体验到和自身矛盾的态度。但他探索这些体验的时候,他对自我的知觉逐渐变得更加现实,更能够接受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对自己现在的情绪和态度更加关注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能客观地看待它们,既不把它们体验为自我谴责的基础,也不体验为自我赞赏的基础,这些只是他行动中的自我而已。这种自我的本来面目被看做是有价值的、可以与之共生的东西。”
“这个过程绝对不是顺利完成的,可能在有些访谈中他对自我的评价下降到极低的程度,因他感觉到自己十分没有价值而绝望。然而,一般来说,他会在他的体验中发现更少的恐惧。他不再那么害怕别人会怎么评价他,不再花更多的时间决定什么是他的基本价值观。这些改变发生后,他会感觉到他的态度和行为更加自然了,把自己更多地体验为一个真正的、更加统一的人。他慢慢发现他想要的转变成了一个可实现的目标,而实际上是他自己改变了,让自我和自我理想能够保持协调。他的内心生活变得更加舒适了,少有紧张的情绪。”
这个成为真实自我的过程,从我在荷妮的书中照见自己,照见自己行为中的矫饰和防御后,并在人际交往中觉察到越来越多的内心冲突开始。曾经,我脑海里无时无刻不在盘旋着一些念头:别人会对我的所做所为怎么想?我的行为会引起什么样的反应,我该怎么应对?
无论做什么,我总是得思前想后,完美控制;行为、情感必须总是处于理智的监控之下,小心翼翼,充满自我意识。我害怕自然的行动,因为我没有感觉到我的处境是安全的,我害怕自己的行动会招致敌意或不满——仿佛世界自有一套严格的法律,稍有违犯就会招致严重的后果,遭到严厉的惩戒,在当时对此我是非常害怕的。
荷妮发现:“一般来说,我们对别人的恐惧在于他们能伤害我们而我们却无能为力。”真是精辟!虽然我早就长大了,但我心理上还停留在童年面对父母时的那种软弱无助、无力自保的状态,而别人在我眼中,一直都包裹在父母那苛刻专横的影子下的。在我认识到自己早就不是三岁小孩,已经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不用再惧怕任何人的抛弃,也有能力维护自己,认识到我眼中的他人只是父母的影子、他们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危险之后,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在人际关系中表现真实的自己,越来越多地放弃理智控制。
“意识,不再是一个看守者,监视着大量无法预测的危险冲动,不允许它们见到光亮;意识变成多元社会中一个轻松自在的居民,与那些丰富的、各式各样的冲动、情感和想法和谐相处,不再使用恐怖或严厉的统治,而是让那些情感冲动令人满意地自我管理。”
“本质上这就是一个组织化和重组的过程,在这个过程进行的时候,毫无疑问当事人是很痛苦的。这真的很让人困惑,因为没有一个固定的自我观念可以用来决定行为是否和环境适应。发现自我和自己的行为每天都在变动中,这是令人恐惧或厌恶的。”
我当时对这些变动很少感到恐惧或厌恶,而是时常地感觉到痛苦和疲累,但更多的感受是这些痛苦和疲累是值得的,回报丰厚。
正如罗杰斯所言:“从当事人的观点来看,新的自我是一个更加舒适的自我,更少体验到模糊的威胁;相应地,更少有焦虑。带着新的自我生活,感觉到生活中更多的确定感,因为它包含了更少的高度动摇的观念,而是有更多直接的经验。……一般来说,行为有更强的适应性和更高的社会化,因为行为的基本假想现在建立在更加现实的基础上。”
“他越来越不再关注别人是否赞成;不再依赖别人的标准生活;不再依赖别人为他做出决定和选择。他承认,做选择取决于他自己;唯一紧要的问题是:我的生活方式是否真正令我满意?这种生活能否表达真正的自我?”
多年的自我分析历程,是我越来越深入地体验自身的过程;是我释放焦虑和压抑、逐渐成为真实的自己的过程;是我不断地接纳自己、信任自己的过程;是我重建与自己、与他人的联系的过程;是我不断地发现使我自由的真相、重建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过程。
从根本上说,这正是心理咨询所要实现的终极目标。在将来的咨询中,除了帮助来访者解决具体困难,我还将运用自我成长过程所获得的经验和技能,为来访者提供良好的成长环境,尽可能地促进来访者发展自身的潜能,完善自己的人格,趋向自我实现。(连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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