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8日晚,我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景德镇机场。奕荷已经在机场出口等我。她穿一件素净的连衣裙,还是那么小巧,扎着头发,圆圆的脸,神情沉静。“你胖了。”我说。
奕荷笑了。
这是我和奕荷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两年前,一个严冬的下午,北京尚善基金会邀我做一个抑郁症科普讲座。讲毕,很多听众围拢过来提问,其中就有奕荷。她给我讲述丈夫的情况,我以为她是替丈夫咨询,打断了问:“他本人来了吗?”
我立刻知道我问错了。话音刚落,她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他已经不在了。”
她告诉我,丈夫患抑郁症,半年前在她眼前坠楼。至今她还没有从中挣扎出来,陷于深深的痛苦、自责中。
我看着她,穿一件银灰色羽绒大衣,形容憔悴,表情凝重。我同情地问:“我能帮你什么?”
她回答:“我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他太无情?我为什么没有察觉,没能挽回?大半年了,这些疑问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
这么复杂的问题,我一时无从回答。我把微信留给她,说以后慢慢讨论。
奕荷是看到尚善基金会的通知,专门来京听讲座的,当晚就踏上了归途。回家后,她不时和我联系,渐渐熟悉起来。她告诉我,她一直早醒,总是情绪低落,内疚自责。我觉得这已经算抑郁情绪了,嘱她一定要好好自我调整,千万不要发展到抑郁症。
2016年2月,我正式开办“渡过”公号,想约患者写稿,分享自己的感受。就问她,是否愿意把她的经历、想法写一写?或许对其他人有用。
她答:愿意,但从来没有发表过文章,怕写不好。我鼓励她:没事,你只要把你的经历、想法记下来就行。怎么想就怎么写,完全不用考虑是在写文章。
几天后,打开邮箱,她的文章跳了出来。我们来回修改几次,就在公号上发表了。我给她发了个100元红包以示感谢,她谢绝了。她说:“这次写作,我对自己像外科手术一样的剖析”;“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心灵的梳理和情绪的释放,我更深刻地了解了我自己”;“只能放下过去,面对未来”。
又过几天,她发来一段话:“张进老师,我还是不能放下自责,怎么办?”
我回答:“世界上因果关系无限。有的是一因多果,有的是一果多因,有的是多因多果。我们永远无法对自己的某一行为负无限责任,但求心安。”
此后,我们的联系愈加密切。我知道她在用各种方式自我调整,还特别注重儿子的心理健康;我衷心盼望她和儿子能够早日走出阴影,重建正常的生活。
转眼两年过去了,他的儿子也上了大学。2017年夏天,她得知我的写书计划,邀我暑假到她家看看她儿子;我也正想把她列入本书主角,于是就有了这第二次会面。
出了机场,才知道她居然是自己开车来的。从市区到机场几十公里,又是晚上,路况复杂,这对她确实不容易。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看她中规中矩开车的样子,由衷赞叹:“你真了不起!”
她笑了:“了不起的是你,敢坐我的车。”
说说笑笑到了家。此前她早已带着儿子,给我收拾出一间屋。一进房间,我一眼看到书橱里放着一张大照片,是她和丈夫的合影。她告诉我,平常这照片她是收着的,因为我来,特意摆放出来。
我和她一起凝视着这张照片。那是某年,她和丈夫在荷兰阿姆斯特丹照的。背景是一望无际的湖泊,蔚蓝的天空,旋转的风车;她和丈夫构成鲜明的对比,她丈夫严肃、沉郁;她则开心地笑着,眼神清澈,脸上散发着光泽,像一个无邪少女。
“你那时看上去很幸福,很满足。”我说。
“是啊,那时我无忧无虑,在他面前就像一个小女孩。家里小事我管,大事都是他张罗。他一走,感觉天都塌了。”
面对着这张照片,她的思绪回到了过去。
…… (奕荷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听到奕荷这一连串发问,我心生悲戚。我完全能够想像,突然遭此巨变的奕荷,当时的震惊、麻木、内疚和追悔。那是常人难以承受的折磨,是痛彻心肺的。
等她平静下来,我问:“现在这些问题,你有答案了吗?”
她答:“说不清,即使有,我也不能确定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
我说:“那我来给你做一个完整的解释吧。”
我告诉她,你丈夫这十几年一直都在病中。他第一次发病,治疗是见效的,但因为过早停药,治疗不彻底,依然有残留症状,病情多次反复。他是坚强的,也许是怕家人担心,也许是出于病耻感,他没有说出来,一直自己扛。他这些年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固然有个性因素,有工作忙、压力大等环境原因,但更多是抑郁症慢性迁延的表现。
我说,在你看来,他走出那一步,非常突然,其实你不知道他内心经历过什么样的挣扎。那时谁都不懂抑郁症知识,甚至连他本人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甚至会自我怀疑,把病痛归咎于自己的性格、品质。他看不到希望,茫然、无助,最终失去信心,放弃了自己。这样的悲剧不止你一家,所以一定要在全社会普及精神健康知识,去除精神疾病的病耻感。这样无论谁得了病,就能得到及时的帮助,不至于酿成悲剧。
“这不单是他的责任,也不是你的责任,是全社会的责任。”我说。
“听你这么说,我心里明白了许多。”她说。
“你再告诉我,事情发生后,你是怎么扛过最初阶段的?怎么调整到现在这个样子的?”
她继续讲了下去。
…… (奕荷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采访第三天,是瑶里之行。
瑶里在景德镇以东不远的浮梁县,古名“窑里”。远在唐代中叶,这里就有生产陶瓷的手工作坊。后来景德镇官窑兴盛,瑶里制瓷业逐步衰退,“窑里”不知何时变成了“瑶里”。奕荷告诉我,在当地人的说法中,“瑶”有两层含义,一是美玉,寓意这里曾烧制出洁白如玉的瓷器;二是比喻这里风景如画,像瑶池仙境。
因为知道我喜欢摄影,奕荷计划带我到瑶里转转。她预先请了闺蜜开车,可是当天闺蜜临时有事,她一咬牙,决定自己开车带我去——她刚刚学会开车,还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呢。
近年来,瑶里已经被开辟为风景区,游人很多。不过,吸引我的是这里浓厚的生活气息。瑶里古镇依江而立,瑶河缓缓从镇中心流过。数百幢明清古居沿瑶河两岸隔江而望,一字排列。镇上至今保持着古朴的风貌,有古街巷、古店铺、古码头。两人宽的窄巷中,许多门户前挂着红灯笼。孩子们在瑶河里光着身子嬉戏,小身躯上的滚落的水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红衣女子提着木桶从河边浣衣归来;不时有小狗从巷中窜出。
这里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电影《闪闪的红星》的外景地之一,剧中潘冬子“小小竹排江中游”的镜头就是在这里拍摄的。
一路上,我随时招呼停车拍照,奕荷忙不迭刹车、启动、换挡。我这才注意到,奕荷开的车居然是手动挡。我夸奖她“迎难而上”;她告诉我,这辆车是丈夫留下的,她现在不想换新的,只能逼自己学。
“反正要学的东西很多,都从头学起吧。”她说。
“这也是自我调整的一部分吧?调整不只是回到过去,更可贵的是成长,新的成长。”我说。
就这个话题,我们一路游览,一路谈下去。
说到儿子,奕荷和天下的母亲一样,爱而不舍。在她眼里,儿子还和小时候一样——尽管他已经长成一米八几的大个了。她总不放心,才会请我专门在暑假过来,和儿子谈谈话。
我觉得奕荷的担心是多余的。三天的相处中,奕荷的儿子和我多有接触,他是一个质朴、善良又懂事的男孩。在我眼中,他完全是一个大人。我曾毫无避讳地和他谈起家庭的变故,谈起妈妈对他的担心。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我比妈妈想像的要坚强得多。”
三天的采访结束了,奕荷又开车送我去机场。时间尚早,我说,带我到你平常生活的地方兜一圈吧。
奕荷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大型国企社区,是一个小社会,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一路上,奕荷触景生情,不断对我作讲解,好几个地方凝聚着的她和丈夫的共同回忆。不过,这时的她,已经不再悲戚。
后来,经过一个大型体育馆,奕荷把车停下,指给我看:这个体育馆,是她丈夫参与建设的最后项目,工程刚刚立项,人就去了……
沉默了一会,奕荷重新发动车。她说:“过去一到这里,我就伤心,绕着走。现在我不会逃避了,我会经常到这里来活动。他走了,我更要珍惜和享受这里的美好。”
回到北京之后,我又接到奕荷的一封信。就以这封信作为本文的结尾吧:
冬至就要到了,我给永远离去的丈夫写了一封信,让它捎去我的问候,也带走我的悲伤。
亲爱的,你还好吗?
自从你走了之后,我时常思念你。我想忘记你,却又舍不得你。你知道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的内心受尽煎熬。我多么想回到从前,让我们再来一次。如果再来,我想我一定会经常逗你开心,一定会让你敞开心扉;如果再来,我一定是你身边最忠实的守护,我一定做你最贤的妻、最好的友!
你带着未能实现的愿望走了。这里还有我,有我替你去实现你未完的心愿,替你尽你该尽的责任。我把你放在我心中最温柔的角落,用你曾经给我的爱继续传递着爱……
从今天起,我要跟你道个别,我要渐渐去除对你的依赖,从此开始自己的生活了。
你妈妈和我父母年纪都大了,他们越来越像个孩子要依靠我;孩子越来越出息了,他需要我的安慰,我自己也再一次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在你面前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我会把自己照顾好、把咱们的家打理好。我会用笑声装点今后的生活,那是对于生活的诠释和挚爱……
再见了,你永远在我的心里!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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