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渡过3》节选】之六:青春对抗 || 渡过

对军伟的采访,是在一座废弃的煤矿进行的。 

军伟今年27岁,抑郁已有10年。他在高三时发病,可以说,人生最美好的年华,他是在抑郁中渡过的;但他又是极有毅力的,自小志向远大,对自己有要求,有期许。为了走出抑郁,他探求至今,几乎穷尽了各种方法和手段。尽管大多数努力都以失败告终,但他屡败屡战,不认命、不服输,给我留下很深印象。 

初发抑郁,他把原因归结为自己心理素质差,于是下决心锻炼意志品质。他有意识地自找苦吃,比如一个人爬上荒山野岭过夜;故意少吃饭、不吃饭,认为饥饿也是锻炼意志的方式;为克服“爱面子”,他在学校门口摆地摊,在人多的地方喊叫;放假回家特意坐慢车,有时还买站票……饥饿训练、体能训练、野外求生,各种能想出的稀奇古怪的办法他都尝试过。

“意志战胜法”失败后,他去做心理咨询。咨询师告诉他,他抑郁的原因在于“追求完美”,这让他吃了更大的苦头,因为他不知道“追求完美”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能在咨询师的提示下,深挖思想根源,批判自己“想高人一等”、“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然后要求自己“放下”,接纳现状,做一个平凡的人……但这和他的“三观”又发生了冲突,整个人变得越来越压抑,越来越迷茫。 

他当然也尝试过药物治疗。从老家到北京,遍访名医,还申请过专家会诊,用过多种药物,承受过各种难熬的副作用,最终未收到明显效果。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四年前,他持续了几年的心理治疗宣告失败,不得不转到北京寻求药物治疗。那次会面,他就和我谈起对“追求完美”的困惑,眉头紧皱,纠结不已。 

回老家后,他不时和我联系,后来成了“渡过”的作者。我知道他一直在努力,学习心理学、学习药学,用尽各种方法自我疗愈,病情渐渐好转,终于平稳下来。这次,为写作本书,我想起了他。

据我观察,近年来抑郁越来越低龄化,有的孩子从小学就发病,只是那时孩子和家长不知道这就是抑郁。青少年抑郁已经成为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很多孩子发病后,一蹶不振,陷于网瘾,消极、退缩,让父母操碎了心。而军伟独自坚强地走完了这个历程,我觉得算得上是青少年抗郁的正面案例。因此和他商定了文章的主题——以青春对抗抑郁。 

讨论采访计划时,他提出,他可以带我到他小时候长大的煤矿看看。我问为什么?他说,他的抑郁和这个煤矿有关——这是他未曾和我说过的。 

他出生在一个煤矿工人家庭。姥爷、姥姥是第一代矿工;1980年,妈妈接姥爷的岗,是第二代矿工;他的很多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接班成为第三代矿工。在中国很多地方,一个煤矿就是一个小社会。从小到大,他的社会支持系统比较稳固。有姥姥、姥爷的爱护,有爸爸、妈妈的陪伴,有表兄妹一起玩耍。后来,因为环境资源原因,煤矿关井,棚户区拆迁,熟人们纷纷搬向城市,整个煤矿从繁荣走向衰落。这个过程,正伴随他的青春期、叛逆期——他认为,人际关系归属感的断裂,也是他抑郁的一个缘由。 

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采访的第二天,我跟他去了他从小生长的煤矿。 

这个煤矿叫权台煤矿,在徐州市东郊,隶属于国有特大型企业徐州矿务集团,始建于1958年,是这一带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上世纪七十年代新建的东大井,俗称“八一大井”,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建筑。煤矿年产量最高达200万吨以上,职工最多达7000多人。 

可是,当我们来到煤矿时,矿区已经空无一人。那煤矿的外观仍在,是上个世纪经典的建筑样式:暗红色的砖墙、青灰色的地面、斑驳的巷道;铁路桥、电车道;井口、天轮、罐笼;煤灰、锈斑、青苔…… 

军伟带我在矿区漫步,“长大后,我经常独自骑自行车到这里转悠。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不在,只剩下空旷的球场,停止运转的机器,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铁路。” 

“我的青春记忆断裂于此。”军伟说。

…… (军伟自述部分略,详情见全书) 

……我们在矿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过了两个多小时。整个矿区走了一遍,多年盛衰尽收眼底。 

准备离开矿区时,军伟说了一句:“我姥姥和姥爷还住在这里。” 

我一愣,问:“不是都搬走了吗?”

军伟说,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多数都走了,还有一批老职工恋旧,不愿意离开;有的搬进城,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比如他姥姥、姥爷退休后,矿上给他们在城里安排了房子,但老两口把房子让给儿女,自己回矿上住。他是姥姥姥爷带大的,现在隔三岔五也会回来看望姥姥姥爷。 

时间还早,我提议去看看他姥爷姥姥,军伟就带我来到了煤矿工人村。 

在中国,煤矿是个劳动密集型企业,特别是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老矿,职工人数众多,要配套各种生活福利设施。权台煤矿也是这样,矿区之外有生活区,职工宿舍、食堂、医院、学校、邮局、粮站一应俱全,是一个五脏俱全的小社会。

来到工人村,发现这里比废弃的矿区要兴旺得多。一排排筒子楼、平房,虽然年久失修,老旧破败的模样,却人烟稠密,只是很多人家已是外地的租户。军伟说,那时他家在村西头,屋后是劳保办,老年人总在那娱乐,小时候隔着窗户就能听到姥爷打牌的喧闹;姥姥家住在村东头,旁边就是学校,每天上学他从姥姥家门口经过时,总要吆喝一声:“姥姥,我走了!”…… 

姥姥看到我们突然到来,意外且高兴。这是一座有了几十年历史的老宅,房间狭小昏暗,摆设都很陈旧,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感觉。老人家80多了,身体康健,衣着整齐,白发梳得一丝不乱。看到军伟,满眼都是慈祥。 

军伟又到里屋看姥爷,老人躺在床上没有动静。姥姥说,他听不见,过去在井下挖煤,打眼放炮,把耳朵震聋了;后来又得了矽肺病,喘气费劲,只能在床上躺着。 

两个80多岁的老人这样生活着,我心情很压抑。但军伟的姥姥却是快乐的,也许是看到我们高兴吧,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中气十足。这么健康乐观,多少让人觉得些许安慰。

说话间,姥爷在里面叫唤,姥姥赶紧去照顾。军伟对我回忆起小时候的场景:姥姥推着四轮车,他坐在车前头,姐姐坐在车后头;再往后,姐弟俩大了,小推车带不动了,姥姥改成拉货车,他在前面跑,姥姥在后面推着;有一次他生病,姥姥见他放学没来,知道他在医院了,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他面前…… 

正说着,楼外突然传出“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在这昏暗得空气似乎凝固的小房间,这声响虽然吵闹,倒也显出生气和活气。 

又坐一会,我们就告辞了。军伟的姥姥送我们出来。一出楼,见到阳光丽日,外面围满了人,热热闹闹。这天是双日子,小小的工人村有一家在办婚事。新娘新郎身着盛装,款款而行;一长串黑色的轿车,排场一点不比城里差。

煤矿衰落了,但生活在继续;那满地的红色的鞭炮纸屑,就像是鲜艳的梅花。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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