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月中旬，我去江苏太仓一家名叫中德善美的工厂采访。

这是一家借鉴德国心智障碍者就业模式的福利工厂，创办于2015年3月，目前有21名流水线工人，从事工业零部件加工和组装，均为心智障碍者。

此前在一次活动上，我听过培训师玛丽娜介绍中德善美，她说目前工厂运转良好，希望能在2018年实现盈利。当时就觉得好奇。

因为工作关系，我与心智障碍者有过接触。北京有一家心智障碍者家长联盟叫融爱融乐，在一次活动上，理事长李俊峰叫儿子李岩铮跟大家打招呼，岩铮出生时由于窒息而导致脑瘫，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位心智障碍者。

他讲话比较慢，口齿不是特别清晰，李俊峰时不时帮他翻译。岩铮说自己在一家电梯公司做保洁，下班回家给一家人做饭，在全国各地参加马拉松比赛。在他说话停顿时，现场有观众鼓起了掌，说“真棒！”

这种在我看来有点夸张的鼓励和肯定，让我觉得有点难为情。

我当时认为，平等的态度意味着像普通人一样对待他，而不应该表现出任何的“不一样”。但究竟如何跟心智障碍者相处，他们理想的工作状态如何，他们应该如何参与社会生活，我完全不懂。

我想要在中德善美找答案。 

 

（一）

 

走进中德善美工厂，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工人们都在埋头工作，没有对我们的到来表现出过多好奇。但与一般工厂不同的是，厂房宽敞明亮，色彩饱满——地上用黄色划出了作业区和通道，放零件的塑料盒子有红黄绿三种颜色，分别放废料、待加工和成品，墙上贴着橙黄色的标语：“我们支持个性发展的愿望，因为我们相信这可以激励人的一生。”

休息时间，工人们陆续走进休息室，玛丽娜向大家介绍了我们，说我们会在这里待三天。大家都向我们微笑，有人主动跟我们打招呼、合照、加微信，几乎没有任何阻碍，我开始了浸入式采访。

裴希（化名）是最活跃的一个。一见到我们，他像老朋友一样，开始跟我分享自己的生活。休息室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座位，他的桌上放着五六张车票，前几天他送姥姥从太仓回山东老家，没买到返程票，倒了好几趟车才回来。

显然，独自出远门这件事让他很骄傲。他告诉我，他去过北京、上海，对熟悉的地标和景点如数家珍，在北京住哪，从颐和园到天安门怎么坐车，他记得一清二楚。

因为小时候打疫苗落下了后遗症，他初中时就从普通学校退学了，在足球学校读了几年，就在残联的介绍下开始工作。扫过院子、卖过报刊，两年前来到中德善美。在中德善美，他资历老，学习能力强，经常被委以重任，最新开始学习复杂零件的组装，再教给其他人。

在中德善美的21名心智障碍员工里，有自闭症患者、脑瘫、唐氏综合症等。他们的障碍和能力各有不同，培训师会根据每个人的能力与工作需求进行匹配，一方面确保按时保质完成工作，另一方面也通过不同的工作类型来发展他们的能力。

太仓有200多家外企，这也是中德善美强大的依托。福利工厂的根本问题订单，从零到一很困难。刚开始，中德善美接到的也是“福利单”，甚至主动提出帮别人试加工一批，来换取信任。

“他们来了一看，我们的工人也是经过训练的，工作能力很强，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幼儿园’。”玛丽娜告诉我，他们的客户多是生产电梯、汽车的公司，对零件的质量要求比较高，这恰好是心智障碍者的长处。

心智障碍者一般对于变化比较敏感，一旦学会就会固守操作流程，这样加工出的零件质量更高。因此，他们的订单量开始增加。

在中德善美，工人们每天工作不到7小时，早上八点半开始上班，一个班次一个半小时左右，共四个班次，不到五点就可以下班回家。他们有五险一金、节假日，和每月1800多元的工资。

但玛丽娜告诉我，他们都不愿意放假，法定的年假要公司安排轮休，因为“家里没意思”，对他们来说，每天来工厂上班更好玩。

 

 （二）

 

对他们而言，工作不仅仅意味着收入。

很多人来中德善美之前，没有出来工作过，生活范围只局限在家里，父母往往也要付出大量的精力来照顾他。中德善美在招聘时，也有父母认为，所谓“工作”也不过是另一种日托所。

但员工有了收入，为家庭做出了贡献，有些原本紧张的家庭关系开始改善。他们用自己的钱买礼物送给父母，父母开心得不得了。在中德善美，很多人迈出了社会化的第一步，开始学习买东西、交朋友。

我问裴希以前在学校读书时有没有朋友。他摇摇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发现，裴希在中德善美很受员工们欢迎，除了几个一直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人之外，大家都愿意和他搭话，他也很喜欢跟人讲话。

玛丽娜说，他们可能并不明白“朋友”的含义。对于心智障碍者来说，抽象思维能力比较弱，她经常要问好几个是或否的问题才得到问题的答案。

但不理解“朋友”的含义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社交需求。玛丽娜告诉我，他们和普通人都是一样的，“你有苹果手机我也要有，你有女朋友我也要有。”

玛丽娜的丈夫纳达福也在中德善美工作。有员工就问玛丽娜，你能不能介绍你妹妹给我做女朋友。“我就告诉她我妹妹不会说中文，他要先会说英语才可以。”玛丽娜也会告诉他们，女生喜欢干净的男生，让他们记得每天洗脸洗头。

裴希跟我说，他的钱除了每个月给妹妹五百块生活费，都要攒着娶媳妇。“大概要十万吧。”他念叨。

中德善美的员工里，有四位女性都结了婚，有的员工说不上自己多少岁，但讲起自己的女儿却逻辑清晰，叙事完整。

但男员工都是单身。在中国的社会现状下，他们面临着更大的择偶困难。

 

（三）

 

稿子发表后，一位在南京大学读社会学研究生的朋友来找我聊。

他说之前也在类似的工厂实习过，近距离观察了他们的模式，其实很难做到可持续，到最后都是政府买单，养着他们，很难称之为一份“工作”。

我也很坦诚地告诉他，中德善美也刚刚起步，并且是依托了太仓独有的优势，要复制到其他地方难度不小。但我也认为，我在中德善美看到的，确实是一个很理想的工作模式，是一个小小乌托邦。

这个乌托邦之所以能实现，核心还是其先进、完善的支持系统。一方面是为心智障碍者提供了硬件环境上的便利，比如彩色盒子帮助记忆，专为他们设计和改良的机器；另一方是培训师们对他们进行的培训和支持，为他们分配工作，在工作中让他们的能力得到发展。后者显然更为重要。

中德善美的培训师除了来自以色列的玛丽娜外，有一位是从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毕业的新疆姑娘，一位自己也是听力障碍者，从流水线工人升任培训师。

“每个人都有价值，每个人有工作的权利，你不会没关系，我们可以教你，你慢也没关系，可以慢慢练习。”玛丽娜说。

这种理念上的差距，才是社会支持体系建设的最大障碍。

长久以来，中国社会有太多歧视。歧视孕妇，歧视传染病携带者，歧视残障者。随着社会发展，明目张胆的歧视慢慢变成了隔离性质的“特殊保护”，本质上还是歧视。

听过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公园给心智障碍者提供了几个保洁的岗位，新换了一位领导，要求将他们全部辞退，他说：“如果他们跳湖怎么办？”

和我一起去采访的摄影记者说，之前他们拍了一组心智障碍者工作的图片，有人在下面留言：“我们大学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为什么要给这些人工作？”

在“大学毕业生”的眼里，“我们”和“这些人”不一样，甚至存在利益冲突。

但我还是谨慎地保持乐观。这几年，平权理念开始慢慢普及，社交媒体的发展让残障领袖开始涌现，更多人开始意识到“我们”和“他们”之间并不存在本质区别。

“我们”和“他们”都是社会的一部分，一个好的社会，也应该能提供条件，而不是制造障碍，让“他们”发展成更好的自己。

 

（作者罗瑞垚为腾讯“谷雨”特约作者，图片为腾讯摄影记者吴家翔所摄）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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