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抑郁让我们回到自己的内心,去寻找创伤根源。往往我们发现,创伤来自于最爱自己的父母、家人,那么能不能承认?能不能表达愤怒和恨?
如果不可以,恨意会继续指向自己,伤害自己;要么会转向家族里最弱势的人——孩子。水往低处流,心底的恨也是会朝最弱的地方发泄,这不以我们的意志力为转移的。
看到一些心理学文献。案例中,心灵创伤很重的母亲生了女孩,创伤会变得好一点,因为在不知不觉中,她把一些恨意转移给了自己的女儿。女孩子比较容易承接妈妈的创伤。
大多数时候,我们并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需要心理咨询师帮助我们回到童年,去追溯最初的创伤。这些伤口在大人看来,是特别特别小的事情;而对于婴儿期的孩子来说,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我的成长过程其实看起来非常顺利。父母为培养我倾注了很大心血,从幼儿园开始,家人就一定要我读最好的幼儿园,然后一路读最好的小学、最好的中学,考入重点大学,毕业后也进入了我心目中的最好的媒体工作。
在外人看来,这几乎没有瑕疵的乖孩子成长历程。那么我到底是怎么走上抑郁的?成年后我有一段强控制亲密关系,这肯定是导致重度抑郁的直接原因。我的这段经历非常悲惨,我不说只是不想别人同情我。我的心理医生说,我之所以会对强控制的人产生熟悉感和依赖感(正常人会逃离),根源也是我童年形成的心理状态。童年的心理状况塑造了我们的行为模式,而行为模式是一个人命运的“底层逻辑”。
后来,我用了好几年时间,去探寻童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只有发现最初的创伤,才能重构我的“底层逻辑”。
在接受催眠的时候,我跟随咨询师的提示,在柔和的音乐中去寻找自己最初创伤的根源。
一片黑暗。黑暗中浮现了一个哭泣的小婴儿。她躺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周围没有人,长时间的哭泣也没有任何回应。
后来我问妈妈刚出生的事情。她真的不是故意的,这是我们家族沿袭的“育儿大法”。从小孩出生开始,老人们就告诉新妈妈,“你不要去抱孩子,让孩子自己哭。孩子都特别精明,你一抱她知道怀抱里好,就撒不了手;最开始就不要抱,她哭着哭着就不哭了,以后就乖了,以后会好带。”
我再去查文献资料,发现到现在还有人在使用这种育儿方法,叫做“哭声免疫法”。这种方法确实可以训练出一些很少哭闹,让妈妈省心的宝宝。
但是宝宝不哭,是因为他们在心底对于大人绝望了。在小婴儿的世界里,无爱就意味着没有照顾,没有温暖和食物,就意味着死亡。他们必须拼尽全力去争取爱,因此小婴儿这时候就会留下人生第一个创伤——把妈妈喜欢的一面保留下来;把妈妈讨厌的一面压抑到潜意识之中去,她会在这时候发生人格分裂。
“你的创伤来得太早了。”心理咨询师遗憾地对我说。
(二)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父母,也没有不受创伤就能长大的孩子。所有人都是磕磕碰碰长大的,只不过有些人创伤来得早些,有些人来得晚一些。越早的创伤越难修复。
这里还涉及一个叛逆的问题。每个孩子都有叛逆期,这是孩提时代被压抑的潜意识的出笼。“孩子突然像变了一个人。”这是很多家长的感受。
我自己的研究和感受是:父母如果能允许孩子青春期叛逆,让孩子的愤怒得以表达,几年后孩子会和父母和解,就能安全渡过叛逆期,将来抑郁症的发病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但是中国的文化、中国的家庭秩序是不允许孩子反叛的。父母会镇压孩子的反抗,甚至会把反抗自己的孩子送去接受“电击”,接受国学洗脑,让更强大的权力体系镇压孩子的反抗。
也有一种可能是,父母表现出了脆弱,孩子不能表达攻击和反抗(怕失去父母的爱,怕伤害父母),自己把自己的愤怒压了下去。
童年的创伤,在青春期又没能成功表达,伤口就会遗留下来,深藏在潜意识之中。等到心理防线脆弱的时候,就会跳出来攻击。每个人的攻击方式不同,有些人指向外界,表现为攻击他人;有些人会攻击自己,发展为抑郁症和各种疾病。
中国人心中压抑下来的恨是非常多的。大家都无冤无仇,只是因为恨意不能正常表达,潜意识在寻找突破口,去寻找最弱势的对象发动攻击。如果是在家族里,常常是最弱的那个人被欺负,尽管其他家庭成员并不是故意的。
为了治好我的病,爸爸妈妈也都受了很多苦。他们一点一点想我成长的经历,有时候妈妈说着说着就会哭泣。妈妈说:“我们什么都尽量给你,但是为什么就要没收你最喜欢的东西?我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着魔一样的非要没收。”
我们相拥而泣。其实我已经不记得这些事情了,但知道这些创伤应该是留在潜意识中。
我现在知道,妈妈小时候应该也是匮乏温暖和爱的。我的太姥爷在抗战中牺牲,由于当时的特殊环境(地下工作者),他没有得到烈士的称号和待遇,连尸首都没有留下,我的姥姥从小是太姥姥一个人抚养长大的。生活是如此艰辛,如果孩子不乖一点,她们娘俩都没办法活下来。随着治疗的深入,我深深理解了家族的创伤源头,愤怒随之化解。
创伤是一代一代传递的。恨被表达,就有机会从冲突走向和解;恨不能被表达,就会攻击自己或最弱势的人。弑父不是真的杀死父亲,内心父母并不是真正父母。内心父母是儿童时期形成的父母人格原型在内心中的投射。
从古希腊神话时代开始,西方就已经在总结和反思弑父。宙斯(Zeus)就是推翻父亲,自己做了众神之王;弗洛伊德通过分析自己对父亲的超级内疚,发现了恋母弑父情节。叛逆期的弑父情节是“杀死”儿童时期形成的藏于内心深处的父母投射,完成自己人格的同一化,这是青春期的重要功课。
回顾我自己,在青春期没怎么与父母冲突,一直是个乖孩子。但是,青春期没有表达出的愤怒,成年后在我身心最薄弱的时候用更严厉的方式爆发出来,差不多毁掉了我的一切。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我后来看到很多案例都是这样。
婴幼儿期-青春期-成年期这三个阶段的问题,其实是一个根源。所以父母们在孩子很小的时候,一定要给予温柔对待及时回应,在孩子青春期的时候给予空间,这样是给孩子健康的人生打下基础。
在今天,我回顾童年,不是为了责怪父母,而是为看清人生的真相,看清自己的内心父母所投射的底层逻辑。只有反思和重塑自己的人格,才有彻底治愈抑郁症的可能。
(三)
再回到我们自身。如果已经身患抑郁症,应该怎么办?我的建议如下:
首先,应该远离高强度、高度付出的工作状态,远离人际纷争,为自己争取一个稳定的治疗和修复创伤的环境。
如果是因为家庭而罹患抑郁,也许需要暂时将家庭隔离。生活在家庭暴力环境中的受虐者,精神出现异常的概率非常大。活下去最重要。有生命才有一切。如果家庭和朋友中有理解和支持自己,愿意遵守边界并补充能量给自己,那是非常幸运的事情。我有一位朋友,就能放下工作和爱好,陪伴罹患抑郁症的妻子,帮助妻子慢慢走出抑郁。
其次,为自己铸造一个堡垒,一个安全的修行环境,慢慢重塑边界。在自己的堡垒里,边界得以重新建立,自己的创伤得以修复。
截至发稿,我已经开始了这一旅程,开始与原生家庭修复关系。我生病期间特别没有安全感,总觉得妈妈要侵犯我的边界,要吞噬我。我有好几年都不能与父母相见,一见面我就有要崩溃的感觉。今年春节父母来看我,我对父母表达了拒绝和攻击,而父母用爱回应了我的攻击——他们开始尊重我的边界,尊重我的想法,这是我的边界第一次得到尊重,现在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仍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想起了《国王的演讲》,最终成长的力量是因为爱和责任。父母离开时,我给他们发微信,说我将来一定会负起责任来,照顾好他们。我内心同时也警惕地意识到边界——我不会再负过度责任,不会像妈妈原来期望的,将整个家庭背在身上。我只负作为女儿的责任和义务;因为我享受到了作为女儿应该得到的爱和尊重。
既有爱,又有边界。我的世界开始变得有韧性。在内心建立其正循环之后,我也在外部世界开始建立起正能量的循环。
第三,治疗期间努力给自己创造安全人际关系,防止出现新的攻击。治疗期间尽量不要让自己进入紧张的环境(如创业),不要做重大投资,不要借大笔资金给别人。
我喜欢尼采的话:“你遭受了痛苦,也不要向人诉说,以求同情。因为一个有独特性的人,连他的痛苦都是独特的,深刻的,不易被人了解。别人的同情只会解除你痛苦的个人性,使之降低为平庸的烦恼,同时也就使得你的人格遭到贬值。”
当然,我们是病人,我们肯定还是要跟心理咨询师(或者类似角色的人)诉说的。我们也要注意,在恪守孤独的时候也尽量不要让自己完全封闭起来,可以留一个或者几个与世界链接的渠道。心情好的时候出来走走,如果觉得不对,再回到自己的家继续闭关。如果外部世界安全,我们也不妨多走几步;缘分到了,也不妨多交一些朋友。
第四,病愈后也不要轻易打破边界。恪守戒律,尊重边界就是我们对自己的保护。
我以前是大家公认的乖孩子,委曲求全,生怕别人不高兴,别人自然不会管我的想法和利益。目前我还没有与很多老朋友恢复友谊——因为老朋友会带着以前的行为模式对待我,会不知道尊重我,比如不问我的意见就替我决策。但是我的人格现在已经变了,以前的每一段关系里我都是“好孩子”,病愈以后,我正在用新的行为模式与周围世界建立联系,不会委屈自己回到以前的行为模式里。
我其实根本不担心抑郁症复发,现在周围每一个人都很爱护我,都在给我补能量。我把多余的能量也用来帮助别人,但是都是我认为有意义而且省力气的事情。现在如果我感觉到有人要越界,过度吸我的能量,我都会斩断关系。我感觉我的气场和关系链接都是坚韧而有弹性的。如果对方开始尊重边界,可能在下一个契机里慢慢恢复关系。(待续)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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