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浴火重生】之十四:人际交往中的恐惧不安

(一)

 

如果你对周围的人心存畏惧,反躬自省,你会发现,你畏惧他人跟你童年时畏惧父亲(抑或其它某个人)是极端类似的,你总能从童年找到与目前的情况相似的情景。

 

这个观点绝对适用于卡夫卡。卡夫卡在信中对父亲说:“我就不想老是受您最深沉、最严酷、令人窒息的影响的羁绊,而事实上我总是摆脱不掉这个羁绊。……一般来说,在跟别人交往时,必然是躲避不了你的影响的,它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对所有人的恐惧心理。(《致父亲》P60/P63)”

 

这也同样适用于我。曾经,在工作中我总是处于精神紧张状态,“怕”字当先:害怕任务完成不好被领导批评;害怕别人读不懂自己的意思;害怕自己的表达让别人感觉有敌意。究其根源,我是害怕被轻视、被敌视;而害怕被轻视则是由于因受伤而敏感的自尊,很容易被外界触痛;这一切则是在早年被捆缚了羽翼,禁锢了战斗精神,失去了维护自己的能力。

 

那段时间我的心理状态相当脆弱。一天去修手机,大厅了坐了不少人,接电话时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害怕周围的人会嫌我打扰了他们,害怕他们投过来厌恶的眼神或直接攻击我。这种恐惧感相当真切,于是我“自觉地”离开了位置,去窗子边通话。

 

我相信,这样的恐惧感是被所谓的御宅族们不断地体验到的,所以他们会避免与人接触。卡夫卡就是这样一个“御宅族”,他说:“对人的畏惧我自来就是,不是对他们本身,而是对他们闯入我孱弱天性的行为,最亲近的人们走进我的房间会使我感到害怕。”他的生存环境——家庭、城市、社会——对他来说全是隔膜的、敌对的,因此他宁可返回自己的内心,蜷缩在由孤独构筑起来的“地洞”中。

  

《地洞》是卡夫卡的代表作之一,文中的主人公是一只小动物,为了生存,精心营造了一个地洞,整日盘算着如何把地洞弄得万无一失,随时准备冒着生命危险来保护自己的栖身之所,总是为此忧心忡忡,焦虑不安,惶惶不可终日。我想这深刻地描绘了“御宅族”那时刻难以自保的精神状态和在充满敌意的环境中孤立绝望的情绪。

 

(二)

 

以下是那一段时间的自我分析笔记:

 

2006年4月29日:总是期望情绪兴奋、思维灵活、轻松自如。我下意识地认为,一定要快快做好工作,表现得热情开朗,别人才会喜欢自己。实际上,这只是我将对父亲的印象投射到了他人的身上,对他人的个性缺少真实的了解。

  

2006年5月21日:我记录下了这样的疑问:“自我中心是出于对恐惧和不安全感的防御?”现在我肯定地回答说:“是!”由于处在一个被设想为潜在敌意的世界中,人感到孤立、无助和恐惧,所以他必须关注自己,关注自我保存。并且我还可以说,这种自我中心性是在童年发展起来的(见2005.9.9的记录),那时我们总是受他人(尤其是父母)的羁绊、压制,感受到长期的威胁。

  

2006年6月21日:希望跟人交谈甚欢,只有这样才感到被接受、被喜欢;跟人在一起时如果没有话说就感到不自在,感觉很不自然,自我意识强烈;见别人说说笑笑,就感到被排斥在外,希望融入进去。我试图猜测别人的期望,与他人保持一致,以此与别人建立“良好的关系”。

 

接近和赢得别人,是由我的软弱和恐惧决定的,我必须感到自己被他人所认可,只有这样才感到自己是安全的。

  

2006年6月29日:两个人相处时,找话题,还是不找话题?这种两人在一起不说点什么就会感到紧张的情况,是很多人都体会过的——这时我们就会刻意地找出点什么话题,继续交谈下去,缓和这种难以忍受的进展。这次的紧张解除了,但下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时我们又继续紧张,继续强迫自己说些什么。要真正除掉这种难以忍受的紧张,除了主动去忍受这种紧张,首先需要一种对真相的洞察:为什么与人相处的沉默会让你感觉到紧张?

  

2006年7月19日:“YL最清楚我的无用,没有真才实学,她肯定看不起我。”——这是典型的“外移了的自卑”,因为现实中的自己远远达不到心目中理想的、应该的样子,深感卑下,又将这种自我感受投射为他人对自己的评价,认为别人“肯定”是这么看自己的。比如在这里,事实上我并没有感受到她对我的蔑视。

  

2006年12月10日:外移了的敌意、应该、自恨。引用荷妮的《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中的论述:“我们可能以一种令人衰弱和痛苦的怨恨来憎恨我们自己——此种憎恨破坏性极强,我们会对之束手无策,而任其摧残。我们憎恨我们自己并非由于自己无用,而是由于受到驱使要去超越自我。这种怨恨是因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而造成的,这不只是一种分裂性的冲突,而是一场残酷凶狠的争斗。”

  

“对缺点的谴责更加证实了自恨者对自己那种超乎完美的标准,他正是以这种标准来区分自己和他人的。……他会以看似合理的说法为其崇高的标准辩护,……或者他会渐渐地表露出他坚信轻视自己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即使那些知道自己有自责情形存在的神经症患者,也并不知道此种责备的强度与破坏性有多大。他们更不知道此种责备的徒劳无益性,而易于将其视为他们高度道德感的证明,从不怀疑其正确性。”

  

“几乎所有的神经症患者都晓得自恨的结果:感到有罪、卑下、拘谨、痛苦。然而,他们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种痛苦的感觉及对自我的评价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我们从这些观察中可以得出这一结论:自恨从本质上来说是一种潜意识的过程。”

  

“对我的严酷要求、无情的自我谴责、自我轻蔑……精神支配构成了强制系统,一种暴政,当无法完成它们(那些严酷要求\应该做到的事)时就会表现出来。……当我们违背它们时,它们变反过来对抗(攻击)我们自己。……更常见的是,我们意识不到这种攻击的存在,而总是突然地感到低落、不安、疲惫、焦虑或者暴躁恼怒。”

 

在我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我们中的许多人,都和卡夫卡一样,一直经受着这种无情的审判,使我们产生自卑感和对周围世界的恐惧感。一开始,我们只是牺牲者,逐渐地,我们内化了刽子手的角色,不断(像童年时的父母一样)对自己进行残酷批判,但这是我们很少能认识到的。我们只是担心他人的谴责、轻视、不接纳,或者为这样的感受困惑不已:周围的人其实都挺好的,但我就是对他们心存畏惧,担心会触犯他们、惹他们不满……

  

在人生的第一场战斗中,我因为莫须有的罪行被宣判了,服从了父亲的审判,彻底失去了维护自身的能力,在他的面前我有了“不由分说的恐惧”,他的权威不容许我自我辩护、自我维护;在之前之后的一系列的审判中,判决的结果总是让我感觉到我低劣和罪有应得,因为我达不到他对我的标准,因为我不完美——在每一件小事上,他都用他的榜样和他的教育使我相信我是无能的!……在他看来,他要求我的,都是些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可以办得到的事,这当然便成了我最大的耻辱了。这是我深刻自卑感和恐惧感的根源!

  

记得初中的时候,父亲教育在外面要胆子大些,不用害怕别人,我当时就想反驳:“我在家里这么怕你,我在外面怎么能不怕别人?”但这样的话我是绝对不敢说出口的,我知道那肯定没我什么好果子吃,我的反抗精神早已备受重创——这种创伤因母爱的缺席和母亲的权威而加强。

  

(三)

 

母亲是在2001年去世的,但直到2006年春节后,我才第一次梦见了她。梦中,我寄住在别人的宿舍里,因为别人的回来而不得不搬出来;我无家可归,抱着一床被子流浪到一个池塘边,一块大小合适的条形石头成了我安歇的床——为此似乎我还有些觉得庆幸;不知怎么,我又徘徊在我家门前,看我家的房子,看屋前的草草木木,看到一个流浪的小孩摘我家果树上的梨,看到我母亲出来,驱赶这个流浪的小孩——我姐姐跟在她的身后。

 

忘了在梦中还是在醒来之后感受到,我自己就是那个流浪的小孩,一方面是因为我知道我母亲是很善良的人,她绝对不会那样对待一个流浪的孩子。我流着泪醒来,醒后还在哭泣。后来还有一次梦到她发表什么看法,我反唇相讥,结果她一下就飞着扑过来,吓得我大叫一声醒来。这个梦很好地揭示了我为什么不敢对别人表示不满,为什么一个强势的同事稍有辞色我就会禁声,虽然实际上她并不能决定我什么。

  

在《神经症与人的成长》中荷妮写道:“放弃者意识或潜意识中相信:最好是不要去愿望或期待什么。有时这与一种意识中的悲观人生观交织在一起,感觉不管怎样生活都是徒劳的,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为之去努力。更多的时候,许多事情模糊、懒散地去看似乎很可取。”根据我的知识和亲身经验,我知道,不期望、不努力,是为了避免失望和失败的痛苦。无能为力感开始只是理智上的认识,后来会成为一种强烈的情感体验。

  

2006年4月底,跟一个朋友说起我的父母,聊了很久,说起父母对我造成的伤害,她简直难以置信。随后我们去参加一个聚会,他们几个人聊天,我感到困倦就去一边小憩。也不知过了多久,半睡半醒之间,这些往事一幕幕地浮现脑海,我长时间陷入在深深的悲伤中——为自己受到的错误对待,为自己的屈辱和压抑……

  

当悲伤渐渐平息,我加入到朋友的聊天中去,我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放松,一种全新的力量感和自信心油然而生,内心的压抑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不是被置换了,它们不是被升华了,它们不是被“再教育”,它们就是消失了。因为体验被再次感受,而这种再次感受的方式让这些感受变得无意义。……一种体验消失了,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占据了它的位置。(《当事人》P182)”

  

万事皆有源,压抑的源头便在于童年的挫折,只要我们清理了源头,现在的压抑便可自然减轻。另一方面,如果童年的压抑没有得到适当的清理,我们就会在后来的生活中不断地出现相似的压抑,这些压抑会累积起来,让我们深感无力;或者,这些累积起来的压抑会成为很好的诱因,让我们再次体验童年的压抑。

  

之后,我又不断地感受到工作和人际交往中的无力感,这些压抑积聚起来,在10月份达到一个极限,在跟那位朋友交流的过程中喷涌而出。一天晚上,我正悲哀地躺在床上,她短信问候我近况如何,在后来的交谈中我说到:昨晚还梦见我爸拿棍子打我,说我不服就打断我的腿,我没有屈服,他打了一会就罢手了。还梦到我服药自杀,很恐怖吧?

  

 

友:确实感觉很恐怖啊,怎么会梦到那些呢?

  

我:应该还是小时候的影响吧。我今天看到一个新词:畏父情结。小时候我父亲太严厉了,我很多次都想自杀。

  

友:啊?你说的是做梦还是实际生活中啊,怎么会想到自杀呢?

  

我:真实生活。因为我觉得没有人爱自己,自己没有价值,除非变成一个非我本身的人,否则无论如何都是一文不值的。没自杀成功是因为我没有真正实施,有尝试过,但还是放弃了。

  

友:天呐,真是有点恐怖。以后千万不要再有这种想法了。

  

我:我也不想,但它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会尽量放弃它,但它肯定还会在我身上。从小至今,我都觉得每个人都跟我父亲一样,如果我不小心失败或犯错,如果我不按照他们的期望或标准行事,他们就会谴责我抛弃我,这也使得我一直用别人的标准和评价来评价自己。

  

压抑是现代人面临的共同困境。罗杰斯曾说过,到他那儿咨询的人们,尽管各人的问题千差万别,但在这些差异的背后,有一个共同的中心问题,那就是:“我到底是什么人?我怎样才能接触到隐藏在表面行为下的真正的我?我如何才能真正变成我自己?我如何才能过充实的生活?”我们为什么会被这样奇怪的问题所困扰呢?这正是压抑(恐惧)所导致的。因为此,我们戴着人格面具在人生的舞台上扮演着一个个角色。

  

我们不敢表现真的自己,因为这样的行动曾经失败了,不被接受;为了被接受,只好戴上面具压抑自己。克尔凯郭尔曾说过:“他不得不选择做一个非他本身的人。”另一方面,“与此绝望情形相反的是一个人能够自由地真正成为他自己。”

 

因为人际交往中的恐惧不安,不得不把内心掩盖起来、选择做一个非他本身的人。这是很痛苦的,这种压抑让人倍感沉重和无力。 (待续)

 

 

 

作者新浪微博:许世钢_明觉   

作者知乎帐号:zenMind 

 

【浴火重生】之一:我们应该如何面对现代社会(代序)

【浴火重生】之二: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个问题

【浴火重生】之三:自卑感是如何产生的

【浴火重生】之四:出现心理问题 

【浴火重生】之五:游走在地狱天堂之间

【浴火重生】之六:走进精神分析

【浴火重生】之七:生存,一个必须解答的难题

【浴火重生】之八:我们意识不到的防御机制

【浴火重生】之九 尝试自我分析:为何贪求荣誉

【浴火重生】之十 自我分析记录:穷则变之

【浴火重生】之十一:重构童年经验

【浴火重生】之十二:生命的重建

【浴火重生】之十三:理智控制,非此即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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