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浴火重生】之十五:感受人生荒谬,反抗荒谬人生

(一)

 

2005年秋冬,在进行自我分析一年多以后,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任何根本的改变,反倒有一个问题在反复出现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突出和真切。虽然在理论上我也能够有所认识,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我始终对它无能为力。

这个问题就是:每次有希望、有信心、想要做点什么,我都会紧张混乱、妄念纷飞,总是以失败告终,沮丧绝望、无所期盼才能有条理地工作。我感到自己无法达成任何目标,我深感人生的无助和荒谬。

面对荒谬,怎么办?我不得不臣服,不得不无可奈何地接受,或者也可以说是无言的抗争,在严重受限的情况下顽强地坚持下去——这种荒谬的情形和我的反应模式在高三时已初见端倪。

穷途末路之中,我认识了另外一种人生——西西弗式人生,并在很大程度上身体力行。

西西弗是希腊神话中一位受罚的英雄,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推巨石上山,然后巨石滚到山脚,周而复始,毫无选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反复失败,但他却没有丝毫怨恨,也不抱任何希望,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去穷尽自己的命运。 

加缪以此号召读者向西西弗学习,带着破裂去生活,去穷尽“现在”,这样就在这无意义的世界里重新获得了意义。他反对为了“希望”而活,为了某种目的或适应习俗而活,因为那些东西都会束缚人。他认为,“重要的不是生活得最好,而是生活得最多!……征服顶峰的斗争本身足以充实一个人的心灵。’” 

2006.1.15  我曾记录:如果你“真的”接受,又何必关注那些“问题”,想摆脱它?放弃所有改善处境的希望,努力过一种充实的生活。生活第一,分析第N! 

从这之后,我开始将分析摆在次要位置,尽情尽量地去生活,我的人生终于又充实起来。跟一个同学聊天时,我一再感叹生活的充实,他很诧异我怎么这么容易满足,我回答说:“像我这样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还会要求多少呢!” 

然而,企望是无法永远被避开的,它势必继续纠缠着那些想要挣脱它的人们——包括我在内。从根本上说,这是由于我(的超我)对自身状况的根本不满意。一段时间之后,我又积聚了一些力气,我又开始欲求许多东西。 

从我生命的一开始,我父亲就向我指出:“你是远远不够的!”他一直给我很多很高的标准说我必须达到它们、变成它们。只要我还没达到标准,只要我还有缺点\不足,我就不会被接受,我就会有被挑剔、被羞辱的危险,我本来的样子从来没有被尊重和接受。

然后,我就习惯了这样感受自己,总是觉得自己不够好,不能接受自己,认为别人也不会接受自己(本来的样子)。经常反对我的制约已经在我内心产生这样一个观念:“就我现在的样子,我是远远不够的,有太多东西缺少了,我必须去到其他某个地方(成为其它某个样子),而不是待在这里。这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我应该待在更高、更有权力、更有名望、更受人尊敬的地方。” 

无论我在哪里,我都必须做到最好(比得上别人),比那个少(不如别人)我就会觉得自己不够好,我就会有很深的自卑感\负罪感。父亲的教育使我相信,除非我取得成功(最终完美),否则我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只有最终的成功(完美)才能救赎我的罪过、确保我的安全。这就是我种种欲求背后的深层原因!

 

(二)

  

到了2006年秋天,虽然我能更好地接受自己了,但人际交往方面却一直没有明显改善,工作上更是看不到任何进展。我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么久我还没好起来,很奇怪为什么我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爱情、工作能力。我也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姚明、吴士宏可以用努力赢得成功,而我却不能,每次努力我都会精神紧张。

反复的失败令人沮丧,其基本感觉就是深陷困境,像被囚禁的鸟儿,看不到任何逃脱的可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中,我认识了另外一个西西弗式的人物:卡夫卡!他经历和心声引起了我深刻的共鸣,他的一生,走得极其的孤独与艰难!

W.H.奥登评论说:“就作家与其所处时代的关系而论,当代能与但丁、莎士比亚和歌德相提并论的第一人是卡夫卡。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我们现代人的困境。”这种困境,就是在荒谬的现实面前,人一无所能! 

“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所谓之路者,乃踌躇也!”“无论你是否愿意,事情都在发生,你所喜欢的只有微不足道的作用。”

“幸福只是无所畏惧,……但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在你命运前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活着,但没有希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绝境中坚持,需要人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愿意为了自己而受难。

“受难是这个世界的积极因素,是的,它是这个世界和积极因素之间的唯一联系。”

后来我在禅修中领悟到,基督教的“受难”跟佛教的“忍辱”是同一个意思,并且它是修行的基础。心理学家说接纳、忍受,老子说“守弱曰强”,也是一样。

 

(三)

 

在卡夫卡的世界中,仿佛存在某种不可抵挡的威力,对他的一切愿望和行动都做了无情的判决,个人的挣扎在这种威力前无济于事。米兰·昆德拉评述说:“卡夫卡并不去想决定人行动的内在动机是什么,他提出的是一个根本不同的问题,即,在一个外在规定性已经过于沉重,从而使人的内在动力无济于事的情况下,人的可能性是什么?” 

引起我深刻共鸣的,还有一首《海阔天空》:“我曾怀疑我,走在沙漠中;从不结果,无论种什么梦;才张开翅膀,风却变沉默;习惯伤痛,能不能算收获。”听着歌,一遍一遍地流泪,触动内心的伤痛与无力。 

无奈之中,我只好又放下所有的期待,选择过一种无所企望的生活——因为几乎所有的希望都以失望结束,所以我决定不再希望什么。我感到没有期待同样可以快乐,或许更快乐,因为这样无论怎样我都能满足。“我这样做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卡夫卡以西西弗式的行动回答了他自己的提问:挺住,为自身受难!这也成了我的行动方向:放弃所有改善处境的企望,努力过一种充实的生活。  

在《西西弗的神话》中,人生的荒谬,人的无奈与反抗,贯穿始终,反映了我内心的感受,引领了我的行动。

“经过千年沧桑变幻,世界与我们的对立愈加强烈。我们在一瞬间突然不能再理解这个世界,因为,多少世纪以来,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只限于我们预先设定的表象与轮廓。……世界逃离了我们,因为它又变成了它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荒谬感正是因为不能理解。 

“为了完全解放,我有一种‘自我否定’的思想,那这个我在其中只有放弃求知和生活才能获得平静的环境,这个对成功的渴望和追求在其中出处碰壁的环境,它究竟是什么呢?欲求,于是引发种种悖论!” 

“一旦世界失去幻想与光明,人就觉得自己成了无所依托的流放者。他被剥夺了对失去的家乡的记忆,丧失了对未来的希望。这种人与他生活的世界之间的分离,真正构成荒谬。”这种与生活的世界之间的分离,正是“在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 

“这颗心就是我的心,但我总是不能确定它。……我对我自身将永远是陌生的。”卡夫卡对此的表述是:“由于我对什么都没有把握,由于我每时每刻都需要一种对我存在的新的认可,那些天经地义真正取决于我应为我独自所有的东西我却一无所有,事实上我是个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儿子。”

这种不稳定、不确定感,那段时间我正强烈地感受着。这类体验令人深感疑惑,远离自信。荷妮也曾在日记中这样记录:“我相信自己正在一处特别的迷宫中徘徊,永远也走不出来。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只能看见自己的图像,可是每一幅图像都截然不同。” 

“在与荒谬相遇之前,芸芸众生是为某些目的\某些希望活着的,关心的是自身的未来和证明。他们掂量着自己的机遇,把希望寄托于将来的生活。”而现在,“人带着他的反抗和清醒意识回到世界中来,他放弃了要去希望,这个名为‘现在’的地狱终于成为人的王国。……经历一种生活、一种命运,其实就是全然地接受它。”

“他正是凭借这种信念去抗争:他要知道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生活是否是可能的。……反抗就是人不断的自我面呈,它不是企望,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不过是确信命运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惨败。”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是需要意识中的乐观和幻想作为支撑的,“当他的一切都不被接受时,他把希望寄托于将来,而将来总是没有穷尽的。”  

“在这个世界上,并非一切都是可能的,反而一切都是既定的,越过了它,就是虚无与崩溃。人于是能够下定决心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活,从中获取自己的力量,获取对希望的否定,以及对能够在一个迷雾重重的世界里生活的执着证明。……知道其诸种局限的智慧,就是天才所在。”

“如果荒谬剥夺了我获得永久自由(实现欲求)的一切机会,则它也反过来向我归还并赞美我行动的自由!这种对希望与未来的剥夺意味着人可以更加自由地行动!……问题不再是去解释或寻找出路,而是去经历,去描述,一切都始于这远见卓识的冷漠态度。” 

“失去希望,并不意味着绝望,大地的火焰完全可以与天堂的芬芳相媲美。……不希求什么舒适、正确与安全,不害怕飞跃产生的危险。……穷尽其所有,不欲其所无。”“没有什么明天,没有什么来世,要义无反顾地生活,这就是人的深刻自由的理由。” 

“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充实一个人的心灵。”

相反,“当对幸福的憧憬过于急切,当对大地的想象过于着重于回忆,那痛苦就会在人的心灵深处升起。……永远不应该希望恢复那给予我们平静和宁馨的画面,这对我们的每个认识都是适用的。”  

“反抗者是什么?一个说‘不’的人。这个‘不’字意味着:‘事情延续得太久了’,‘至此,是;今后,不’。总之,这个‘不’肯定了存在着一条界限,断然拒绝被认为是无法容忍的僭越和模糊地确信某种正当权利。说得确切一点,反抗者觉得他‘有权利……’。反抗者始终怀着这种情感:在某些方面,在某些方式上,他是有理的。……他要求人们对此予以尊重。” 

“在排斥僭越者的同时,在整个反抗行动中,人整体地、即刻地进入自身的某些方面。……从词源上考究,反抗的意思是作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反抗者曾在僭越者的鞭打下奔走(疲于奔命、坐卧不宁),现在,他转身直面和拒绝逼迫。”

“在反抗之前,奴隶忍受着一切压迫行为。……他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他关心眼前的(和将来的)利益胜于意识到自己的权利。现在,随着耐心的消失,随着不耐烦情绪的增长,某种行动开始了,这种行动会伸展到过去曾被接受的一切。奴隶在拒绝接受僭主命令的同时,也摒弃了自己奴隶的地位。……人们羡慕自己并不拥有的东西,反抗者则肯定自身。” 

“他把他要使人们尊重的那一部分置于其他东西之上,并宣称它比其他一切都更可取,甚至比生命更可取。对他来说,这一部分成了最高利益。……如果这种被称作自由(尊严)的那种独一无二的神圣物被剥夺了,那么,他就接受那种最后的衰落,即死亡。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四)

 

我曾经就是这样一个逆来顺受的奴隶,没有任何权利,用我父亲自己的话说:“我喊他站着他不敢坐着。”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情感,毫不尊重我的看法,每次我表示出一点反对,他都会威吓:“你骨头长硬了嗦!”威胁我如果不服从就会有严重后果。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下,为了继续生存下去,我放弃了自己的尊严和勇气。 

说到底,这种对人的尊严的践踏在我们的文化里是极其普遍的,只不过它在父母对子女的“教育”中尤其突出而已。 

在我们的文化里盛行着“权威主义”价值观,它根据人的金钱、权力、地位、名望来确定人的价值。受这种价值观支配的人,使他确信自身价值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取得的声望和成功,因此,他有过度的需求和对失败的恐惧。  

“舍勒对愤恨下了很好的定义,把它比作一种在封闭环境中长期无能为力所造成的自我毒害的分泌物。反抗则相反,它使愤恨爆裂并帮助愤恨流淌出来。”

“反抗在原则上限于拒绝受辱,而不是要屈辱他人。反抗者甚至为了自身甘心受苦,只求他存在的完整得到尊重,他为自己存在的完整而斗争。”在此之前,“由于某些命令(的压制),他身上的某些东西被否定了。”

“反抗貌似否定,因为它并无建树,但在本质上讲它却是肯定的,因为它揭示出人身上始终要捍卫的东西。”  

“反抗者只会承认一种道德,那就是自我决定的道德!……在生活血淋淋的教学面前,任何一种道德、任何一种思想都不能先验地宣称自己是正确的。”

“唯一能够解放精神的思想就是这样一种思想:它使确信自己局限和未来的精神独立存在,没有任何理论可以束缚精神。”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的所有主人公都执意探寻生活的意义,不惧怕世俗的讥讽。……他们拒绝放弃精神的种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对那些用自己的生活证明必须为信仰而受难的人们,他们这样回答:生活条件是微不足道的。”  

我们是按照灌输给我们的东西来生活的,在我们的“教育”中充满了可怕的错误和偏见。在接受“教育”的过程中,我们都内化了父母的观念和态度,然后我们就在这个基础上生活。在与重要他人的互动中,我们形成了对自身、对世界的观念和感受,它们决定着我们后来的行动和情绪。我们大多数人都因为无法超越文化、父母和童年经验的影响,只能根据旧有的架构来处理事情,一味地重复童年的经验。  

只有极少数人被人生血淋淋的教学唤醒,就像荣格在《寻求灵魂的现代人》里所说:“他们反抗那种把他们束缚在老路上的传统力量,对他们来说,所有这些老路都导向错误的方向。……他们想与传统决裂,这样他们就可以用自己的生活去实验,以确定除了传统的预先假定以外,事物本身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它不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冒险,而是一种被深刻的精神痛苦所激发的努力,目的是在新鲜的、不带偏见的经验的基础上重新为生活带来意义。” 

在这种反抗和探索的过程中,曾有朋友评价我说:“你活在精神的世界里。”2007年春节跟同学聊各自的生活,他感觉我“消极遁世”。 

在巨大的精神痛苦面前,身份、地位、别人的评价,这些外在条件,真成了微不足道的东西,现在我给予自己平等地位。而人们总是习惯于常规,竭尽全力地谋求金钱、权力、地位,力图以这种方式获得自尊和安全。在他们的观念中,“成功”是获得幸福和尊严的先决条件,对此他们深信不疑。

孩提时,我无力反抗,默默地承受了父亲经常的谴责,而深深的自卑感和恐惧感也就这样渗透了我的心灵——然后它变成了一种持续的、对所有人的恐惧心理和自卑感。我继续从别人所处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努力遵从别人的规则与传统,努力去赢得别人的认可——就仿佛其他人像我父母决定着我童年时的生存一样决定着我成年后的生存! 

人生中的很多时间,我都是被焦虑和恐惧驱使着行动的。种类繁多的内心指令,要求我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以免招致危险。最内在的情感和愿望,被这些指令牢牢地压制着,不见天日。

正如荷妮所说:“‘应该’如同暴君,事实上是对自尊的摧残”,这是一种残酷的自我摧残。现在,我拒绝为避免焦虑而努力完成种种“应该”,拒绝迎合先验的“价值条件”,我开始遵循内心的情感和愿望来生活,与僭越的“应该”直面相对。我选择相信:生命本身就是价值;从本质上说,人天生平等。 

“反抗并不欲求解决一切,但至少它已能正视一切!” (待续)
 

作者新浪微博:许世钢_明觉   

作者知乎帐号:zenMind
 

本文转载自张进老师的精神健康公号——渡过,这是由《渡过——抑郁症治疗笔记》作者张进发起的精神健康公号,旨在科普知识,记录案例,联合患者、家属,以及医生。心理咨询师等专业人士,共同打造的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复社区。扫描二维码可关注此公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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