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过专栏:春节,想起一个人在敬老院的奶奶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奶奶总是一个人在敬老院过她的春节
住进养老院的头几年,每到春节,我的父亲、大伯、三叔总会轮流去敬老院请奶奶回家小住。奶奶一开始还会去,这几年谁家也不去了,就自己一个人在敬老院,独自过了很多个春节。

 (一)

父亲和奶奶的关系不好,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一个亲戚告诉我的。父亲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二,每每孩子们集体作乱被逮住,挨罚的都是父亲。因为在大人看来,老大是长子,是要立门户的,罚不得;老三老四年龄还小,自然是淘气的,不该罚。于是,父亲便成了唯一的“出气筒”。 

据说父亲插队时,曾经因为家里没吃的,奶奶不让父亲过春节的时候回家。 

我想,另外一种糟糕的可能性或许是:父亲是四个兄弟姐妹中唯一不被允许回家过年的孩子。 

奶奶住敬老院后,父亲经常去探望,但回来后往往不怎么高兴。一次,奶奶跟他念叨着一个很久没见的远房亲戚,父亲回来后气愤地和母亲说:“自己的儿子,也没见她这么念叨过。” 

还有一次,奶奶叮嘱父亲关于她的身后事。父亲似乎顶撞了奶奶,意思是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奶奶看到自己的儿子直眉瞪眼起来,便悄悄地噤了声,把后面一肚子的话都咽了下去 

我不知道,对于奶奶来说,平常人眼里好好的日子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想起了南宋女词人李清照有一首词,《声声慢》,说她守着孤窗,兀自熬过漫长的白天,盼着天黑的情形。李清照中年丧夫,膝下无子,而奶奶虽有四个亲生的儿女,却依然有着不为外人道的晚年的凄凉。

(二) 

但奶奶一直对我很好。 

在孙辈中,我的学习成绩一直都是最好的一个。虽说有点蔫儿坏,但表面上很听大人的话,所以奶奶一直很疼我 

小时候过年,奶奶都要偷着塞给我一张鲜绿色的人民币,并叮嘱我不要告诉其他人。给其他孙辈的都是蓝色的或土黄色的。 

大年初一,儿子儿媳们一桌,孙子孙女们一桌。忙碌了一早晨,备好了饭菜,奶奶却不上桌,说年纪大了没胃口,吃饭不香,自己端着一个碗在旁边的旧沙发上吃。没有人关心那碗里是什么。 

奶奶就一个人在那儿,一边夹着凉菜,一边慢慢地吃着;吃完了,儿子儿媳们支摊儿打麻将,孙辈们出去买花炮糖果,奶奶又开始收拾。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学四年级的一天,记不清什么原因,突然极度想吃奶油蛋糕,早上整整四节课我都在想着这件事——但我明白,不到生日,家里是从不买这种蛋糕的。 

中午放学回到家,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家人正吃着饭,门突然被推开,我表弟满头大汗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红塑料袋,里面满满一袋子蛋糕,说:“奶奶让我给我姐送过来的。” 

我当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奶奶是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我没问,不过后来读到曾参“啮指痛心”的故事,知道那绝非虚言。

(三) 

后来奶奶住进养老院,每次去看她,都不见她抱怨。只说敬老院很好,有食堂有医院,工作人员都很和气。 

我们走的时候,奶奶每次都要坚持送出来,一直到我们的身影消失才回去。一开始拄着拐杖,后来推着小车,这两年她走不动了,只能把我们送到屋门口。 

奶奶就像一根维系着大家族的线,这根线抽离出来,家族的整体感便荡然无存。过年的时候,我再也无法说:“去奶奶家”,即便父亲和大伯三叔几家聚在一起吃饭,也总觉得饭桌上少了些什么。 

在内心深处,父亲在我童年时对我的几次殴打,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我后来竟把自己遭受的不公归咎于奶奶——如果她能多分给我父亲一些爱,他也不至于用如此粗暴而非理性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女儿。可是随着抑郁症的好转,我渐渐体会到奶奶拉扯一大家子人不易,眼前晃动的更多是奶奶在小厨房里不停劳作的背影。 

我这才明白,奶奶对于我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奶奶今年八十了,前几年因为姑姑给她刮痧时太用力,刮断了一节腰椎上的脊突,自那之后她走路就一直驼着背。不久前我突然想到这件事,就买了一个能发热的腰部按摩器,想着在那些冰冷的难以入睡的夜里,奶奶带上或许能舒服些。 

拜年的时候把这件礼物带给奶奶,成了我最最盼望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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